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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3頁

2023-09-19 14:53:01 作者: 再枯榮
    那影又無力地靠回紗窗,揚著殘面,再望一眼窗外的月亮,「我已經不記得我娘長什麼樣子了,若無全屍,回頭到了地府,她不認得我,我也不認得她,可怎麼好?」

    她說話漸漸接起力來,張達源以為她有些好了,亦漸起歡喜,話兒也就多起來,「不妨事兒,父母哪有不認得自己個兒的女兒的?甭管你長成什麼樣兒,或是做了阿貓阿狗,他們都認得。」

    他是頭一回同她說這麼多話,夜廊上笑彎了眼,昏暗裡不斷閃爍著中秋那夜她眉飛色舞的妍麗模樣,每一幀表情、每一句話語,都是麻木歲月里最鮮活的記憶。

    因此,很想靠她近一些,在命運的軌跡里,「說起來咱們倒是同病相憐,我父母也死了,家中有兩個弟弟全靠我養活,可家裡沒錢沒地,實在養不活。趕巧那年縣衙門裡替宮裡頭招收宦官,凡報名者能得一吊錢,我就去報了名……」

    痛苦並暗長的經歷被他刪其要去其繁,只笑述著好的一面,「好在這些年我混出來了,家裡兩個弟弟也在老家混了個小吏噹噹,還娶了媳婦兒,日子過得還算不錯。朝暮姑娘,熬過來就好了,真的,沒什麼苦是熬不過去的,不就是個疫病嘛,城外那麼些染病的人,好些也都救活了,這個我可不是哄你,我昨兒才去縣衙門問過的。朝暮姑娘,等你好了,我……」

    窗上映著慵沉的光,杳杳弱弱,渺渺茫茫。她再沒有聲音,倒是見窗上撲來另一個影,是絮兒,撿了件氅衣罩在朝暮身上,分外從容地朝窗外低吟,「張大人,姑娘沒了,去給芷秋姑娘報信吧。」

    張達源心一墜,就覺墜到了當初淨身的床板子上,彎刀一揚,就割去了他的餘生,就好像也割去了他適才萌芽的感情。

    他只得盯著那個再無生機的影,墜下一滴淚來。他是從來不哭的,人講「男兒有淚不輕彈」,他本來是個閹人,要是有淚輕彈,豈不是更不像個男兒了?

    這般呆坐廊沿,想著方才還沒來得及問出口的話:「等你好了,我能不能來打你的茶會?」他原是想「徐徐圖之」,誰知秋風不及花落匆匆,難待徐徐。

    人去也,一風吹落江樓月,正當拂曉雞鳴,燭灺燈盡,窗戶外響起一陣急促的繡鞋聲。

    芷秋一夜難眠,稍一點動靜便驚醒,眼下忙坐起來,果然見桃良檠一盞新燈踅出台屏,燭光暈開她滿面混亂的淚漬,「姑娘,張達源院外頭講,朝暮姑娘沒了,就半個時辰以前。」

    將陸瞻亦吵醒,正要撐起來摟芷秋,誰知她身子一歪,先栽倒下來。陸瞻剎那沒了瞌睡,忙吩咐人快馬請了大夫。

    這廂雲履繁脞,袖聲亂雜,又是請大夫把脈,又是煎藥,生生亂了半晌。到朝雲出岫,陸瞻還穿著一身寢衣,外頭披了件大敞,在屋裡來回踱步,縱然大夫講了沒大礙,他還是不放心,一顆心鶻突亂跳,總擔心芷秋醒不過來。

    床前丫鬟正用小匙餵藥,送進去一些,總要溢出來一點。陸瞻有些等不得,過去接過碗自己含了藥以唇相渡,一碗藥倒吃下去一大半。

    這般耐著性子等了小半個時辰,還不見人醒,黎阿則門外候了半日,只得進屋去請命,「乾爹,府衙里還等著乾爹坐堂呢,今兒該審布政使司和按察使司的幾個經歷照磨官,您是聖上欽定的主審官,您不到堂,陳大人沈大人竇大人都不能私自提審犯官啊,再有姜恩祝斗真抓在牢里還沒過問過呢。」

    陸瞻適才將垂在芷秋臉上的目光收回來,嗓子眼裡似飛了沙,有些嘶啞,「姜恩祝斗真先放在牢里,別叫他們睡覺。另外去傳我的話,就說讓幾位大人共審,不必等我。」

    話音才落,就覺手上輕柔覆上來一隻手,扭頭一望,是芷秋醒了,小臉慘白地沖他笑笑,「我已經好了,別耽誤你的要緊事,你去吧,橫豎我也要到堂子裡去,你不用守著我。」

    說話就撐坐起來,一身花容褪色,柳腰折斷之態。陸瞻本不想讓她去,但還是將她摟起來,「聚散無憑,別太傷心。」

    他在外頭叫來桃良與張達源交代了一番,「照看好你們姑娘,別叫她哭壞了眼睛,倘或那邊有什麼缺的,叫園子裡頭去辦,回頭我有賞。張達源,奶奶要是在堂子裡有什麼事兒,快馬到府衙報我。」

    張達源有些木訥地頷首退出去,陸瞻則走到龍門架上更衣,仍舊不放心,「她得的是疫病,眼下這疫病已經在城裡漸漸傳開了,比先前在城外時更易死人。你送一程便罷了,不要到跟前去瞧,這都是說不準的事兒。」

    穿戴好蟒袍烏紗,又落到床上,「衙門裡完了事兒我去堂子裡接你,大夫開的那防治的藥,你走前吃一碗。道理我不多講,你比誰都懂,珍重自身,別叫我擔心。」

    「嗯,」芷秋百般無可奈地點點頭,奉與他一個寬心的笑意,「我曉得,你去吧,還有個雲禾在那裡要我照管呢,我不會怎麼樣的。」

    陸瞻握一握她的手,跨下踏板,芷秋久望他的背影,眼中蓄滿淚,一顆前兩日還圓滿快樂的心遽然轉了滄桑,只覺渾身沒有一點兒力氣,行難行,立難立。

    紅輪漸正,月到風來閣哭聲震天,往常供奉神像的廳堂如今滿掛白皤,滿是些憔悴玉容,圍著一副棺槨哭斷肚腸,恨斷琵琶。

    因疫病過人沒個準兒,大夫千叮嚀萬囑咐不可停靈,須得立即抬到城郊燒了。袁四娘不敢耽誤,叫姑娘們哭一陣,立時就請人抬了棺槨送出西郊,一路由眾女扶靈相送,除了月到風來閣的幾位,也有別家與朝暮素日交好的姊妹。姑娘們個個兒穿麻披孝,嗚嗚咽咽泣倒垂楊,哭折枯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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