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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9 14:53:01 作者: 再枯榮
聽了這半晌,王夫人適才明白過來是丈夫拖帳,才叫人堵在這裡來排場了一頓。礙著朋友在跟前,她氣得一雙恨眼泛紅,忙叫丫鬟掏了銀子給她,「我家像是缺錢的樣子?小/娼/婦,少在這裡紅口白牙亂說話。我們老爺不過是逗弄逗弄你,你這沒見過市面的丫頭片子竟還當了真,趕緊拿了錢滾!」
拿了錢回到車裡,絮兒將串好的銅錢提溜在朝暮眼前,手上一顛,嘩啦啦響得清脆,主僕倆嬌鶯一樣的笑聲好像就響在這扇窗後。
雲來雲去,花淡胭脂冷,那些隱隱約約的笑聲又消散在風廊。
芷秋倚在陸瞻肩頭,只覺秋意漸寒,忽而東風,「她小時候不跟我們似的瘦得蠟黃蠟黃的,長得可好看了,梅花鹿一樣的動人。長大了,益發好看,若品相貌,她是算得上煙雨巷甲榜的,不過是伎藝略疏一些,否則早就做了花魁。可這麼一個好端端的人,怎麼就染上疫病了呢?」
陸瞻精神睏乏,卻還是溫言軟語地寬慰,只是眉梢染了一絲滄桑,「命矣何可奈?你不要多想,現在吃著藥,保不齊明兒就好了。咱們回家去吧,明兒你再來瞧她。」
「我不回,」芷秋搖搖頭,端正了身子,抿掉唇上浸的眼淚,「我在這裡守著,倘或有什麼急事,我的身份倒還能有些便宜。又或者,她要是……我們姊妹豈不是連面都見不著了?」
「我瞧你大約也是一夜沒睡好?回吧,你支撐得住我也支撐不住了,昨夜東奔西走趕了一夜,你就當是陪我回去歇一會兒。你放心,我叫張達源留在這裡,要是有事兒他騎馬回家報你。」
芷秋瞧他眼下一層淡淡清肌,只得應承了與他一道家去,大門外吩咐張達源留下盯著。
滿園紅葉黃花,張達源在門房上坐了半晌,眼前燈半昏,檐外月半明,他便有些坐不住,欲上樓去。
園中正值晚景寒煙,風細細,離人秋,冷落了花露,隔壁行院裡卻依然胡笳瀝瀝聒耳聲,風流醉鄉杳杳琴。
剛至垂花門下,便被袁四娘叫住,「大人還是不要上去的好,我叫人在屋裡鋪好榻,大人在上頭歇一會子,有什麼事情相幫自然會來說。這個疫病說不準,姑娘們都是一處長大的姊妹,攔也不住,可您非親非故的,何苦去冒這個險?」
幾盞廊燈相照,張達源扭過臉來,放誕地笑一笑,「我命賤,向來是既有今朝酒,哪管明天事,媽媽不用攔,我上去離近了看著,若有什麼,我好早去報我們奶奶。」
這般不管不顧地攀上西樓,瞧見朝暮屋內有燈,卻空無人聲。他在門下靜立一會兒,也不敲門,就在廊沿上閒靠著。天外半明月,夜風颳來若有似無相思意,卻音無半句,書無片字。
「門外……是誰?」
門內起聲,張達源抬頭去看,只見綠紗窗上倚著香魂一影,弱弱地歪在榻背上,瞧不見輪廓,卻見一頭愁髻病鬟。
是朝暮的聲音,他認出來,兩手放在膝蓋上緊張地搓一搓,有些粗糙的臉上泛起淡淡紅暈,「是我,張達源,是我們督公叫我在這裡守著姑娘。」
「哦,是張大人呀,」朝暮記得他,魁梧得不像個閹人,聲音卻有些不合時宜的細膩,拇戰連輸了自己好幾遭。她思來便覺好笑,「你到樓下,叫媽,找間空屋子,你睡吧。」
她說幾個字就要長歇一氣,一句話講得斷斷續續。其間只要停頓一下,張達源的心就往上蹦一下,險些要撞破胸口去問問她,「你記得我」?
但說出口的卻是,「沒事兒,我就在這裡靠著,我們督公下的令,我若去睡了,就是明兒皮不想要了。」他怕她笑話似的,自個兒先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起來,被風散開,「你覺得怎麼樣?可好些了?」
朝暮因與他不相熟,不過往常陸瞻來時與他門裡門外見過幾面,再就是中秋鬧了一場。也正因不熟,眼下倒好將不能同姊妹們說的話同他講,「不怎麼樣,我大,大約是要死了,」
講到此節,咳命似的咳了一陣,「張大人,大夫講,我得了疫病,死了,也得燒了。你見多識廣,我問問你,要是沒了屍骨,望鄉台上,還能不能叫父母認出來?」
「這個我也不曉得。」張達源望著她的影,只覺情無憑據,他曾「睡」過許多女人,倘若那算得上睡的話,但從沒愛過任何一個女人,因此他不知道這令麻木的心肺得以復甦的法力算不算愛。
如果算,那得多悲哀,他才「愛」上一個人,這個人就要死了……
他垂下粗獷的眉峰,自嘲地笑笑,「要按你這個講法,那我們這些屍骨不全的閹人在黃泉路上,也是不能與父母相認。」
「張大人,你是哪裡人?」
「我原籍是漢陽府的,你曉得漢陽府吧?」
「曉得,」朝暮歪在榻上,拂開了絮兒遞來的水,「我前年,有戶跑買賣的客人,就是漢陽府的。」
張達源仰頭在廊檻上,望見雲翳漸散,皓月長圓,好夜仿佛一霎永遠,「你老家哪裡的?」
「我老家……」
他等了半晌沒有聲音,一顆心驟然抽緊,忙仰回頭。卻見紗窗上瘦影伶俜,正俯在炕几上寫著什麼。他緩下心去,又耐心等候。
朝暮擱下筆,咳嗽一陣,咽了幾口溫水,嗓子卻還是填滿了血腥味,「我老家,是蘇州本地,太倉州的。四歲那年父母死了,到大伯家住了兩年,長到六歲時,大伯母就將我,賣到了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