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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9 14:53:01 作者: 再枯榮
他踅至圓案倒了兩盅茶擱在炕几上,「先帝早年間迷上玄修,無心朝政,招致百官進諫,其中還有內閣的幾位大人,也包括沈從之的父親。因要壓制百官,先帝將戶部一位郎中升任為戶部尚書,這人就是現如今的兩朝元老龔興。」
「龔興此人,最善諂媚惑君,十年來,他為先帝鎮壓言官,打壓內閣,趁機暗結黨羽,大力舉薦自己的人在各州府任職,好替他兼併農田斂財。」
芷秋睞他一眼,摸了摸他那盅茶,仍是涼的,「先帝就不知道?」說話間,固執地重替他倒了盅熱茶來。
「知道,」陸瞻苦笑,為討她高興,呷了一口熱茶,「可他不管,那時候,他已經做了四十多年的皇帝了。先帝原是一位宮女所生,剛繼承大統那幾年,他的生母被太后害死,朝野皆知,但無人為他說話,只因太后垂簾聽政,把持朝政多年。直到他十五歲時,發動政變,重奪大權。他很有頭腦,也很有城府,掌權不過幾年,便大敗侵擾我朝邊境多年的瓦剌等國。」
他笑一笑,平靜如酸雨匯成的一潭水,「芷秋,你方才問我為什麼明知丹藥有毒還要吃,正如我從前也不明白像先帝這樣一位聰明的人為何要玄修、為何去求什麼長生不老之術。受閹多年,我倒有些明白他了。」
芷秋恍然也有些懂得了,她主動將胳膊搭在炕幾,將手塞進他的手心裡,「後來呢?」
「龔興為他掃平了朝野非議,許多年後不再有人敢上書諫言。可我父親不忍天子棄社稷家國於不顧、更不忍見奸佞當權,便不顧我母兄勸阻上書彈劾。但天下的忠臣良臣很多,像龔興這樣能『體貼』聖心的人卻少。故而我父親上書沒多久後,聖上就下旨念他身患有疾,令他提前告老在家休養。」
那些朝野紛爭在他溫和的講述中,似乎也沒那麼腥風血雨了,可芷秋在他的眼裡,看見了遠不止於此的陰霾。
他總是有法力,善於安撫芷秋不安的心,「後來我父親日漸病重,還欲上書,因我與兄長皆有閒職在身,便使我二人趁那年元宵上表陳情。可這些年父親被龔黨打壓,以致我們鼎盛之家今不如昔,母親心有不滿,就暗中與兄長定了主意,要趁此次上書,在宮裡安插一個說得上話的人,好助日後大哥升官加爵。於是由我親筆所書、我們父子三人共同落款的摺子,在大哥去呈交賀表時,被他篡改得只剩了我一個。」
芷秋的心悄然發生一場地震,天崩地裂後,由廢墟里爬出她茫然無措的聲音,「所以你才會被處以宮刑?」
「本來,不過是在詔獄裡關上幾年。」陸瞻扭過來,將她牽到身邊,環住她的腰,「讓我抱抱你,否則,我心裡沒底,老怕你厭惡我。」他笑一笑,芷秋水汽氤氳的眼眶立刻眨出一滴淚。
燭光滑過五彩的屏風,扇出十色琉璃的細光。總是這樣,陸瞻的風霜總能在她的眼淚里找到一點安慰,他不能告訴她,有時候她的眼淚,讓他既心疼又高興。他只能告訴她故事的結局——
「本來我不過就在詔獄關上幾年,但這與母兄的大計實在無益,於是他們暗中勾結了龔興,最終將我送到了皇城的廠房裡。這一切,都是我父親死前告訴我的,否則,我大約還在宮裡勤勤懇懇地想法子為兄長疏通打點關係、指望著他有一天可以肅清朝野,為父報仇……」
芷秋在他懷裡斷斷續續地嗚咽哭泣,他卻十分平和,大約是恨意每天每夜都填在他的心肺里,令他不再能痛快地落淚。於是,他笑了,「芷秋,這樣的過去,你忘得了嗎?我不行,只要低頭看見自己,我就能想得起來這些恨意。」
恨他人、恨自己、恨對殘缺的無能為力,像一條鐵鏈,周而復始地纏繞在他心上。芷秋對此亦深感無能為力地絕望,她原本以為,他們的愛能偉大到解放彼此的過去,可事與願違。他仍戴著沉重的鐐銬,被流放在洶湧人間,像一隻艱辛的駱駝。
月斜星澹,聰慧如芷秋,在滂沱的眼淚中,她忽然明白了,他原本就是殘缺的,她得以沉默來尊重他的殘缺,不論心或是肉身,大概適時地「無為而治」,才是對他最好的愛,又或者,最大的「善」是對「惡」的理解。
「別哭,」陸瞻緊抱她,笑容和風,淡淡秋意,「我告訴你這些,是想你能明白,你救不了那個壞的我,不是你不夠愛我或是你不夠努力,是我甘願沉溺。也請你不要對我失望,即便我站不起來,我也在努力爬行。」
芷秋在他懷裡拼命點頭,「對不起、對不起,是我太自私了,你對我從沒有過要求,我卻總是以我的好惡去衡量你!」
可她在妥協的時候,仍有堅持,心眼兒一動,在他胸膛蹭幹了眼淚,抬起楚楚可憐的一張臉睇住他,「可你的藥我已經扔了,撈也撈不回來了。要不你打我一頓出氣吧,我保准不怨你。」
陸瞻此刻就想,她果然是艷海花魁,極善於在人的底線有恃無恐地犯案,「算了,我可以再……」
「也不是不可以,」
芷秋心知他要說什麼,耍著心眼兒端正起來,拈著帕子胡亂擦了臉,做出一副深明大義之態,「你非是要吃,我也不攔你。可你要想清楚哦,我今年十九歲,你吃那些丹藥吃幾年死了,我大約也才二十五六歲。以我的姿色,二十五六歲大概花容仍在,少不得就有人惦記我、又惦記你的萬貫家財,再往我身上打什麼歪主意,我寂寞幾年,就是想替你守潔,恐怕也身不由己,你到時候做了鬼,可別怨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