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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5頁

2023-09-19 14:53:01 作者: 再枯榮
    四面無光的寸尺之地里,囚禁了他所有的驕傲與自信,他被判了無期之刑,「我也想忘,可當我每天坐著尿尿的時候,我就一刻也忘不了!你知道閹人是坐著尿尿的嗎?」

    他笑了,震落了眼淚,仿佛是一場雪崩,險些要震散骨頭,「你不知道,你沒見過,我沒讓你看見過。假若你瞧見了,你還會瞧見褲/襠里墊的棉布,是吸尿用的。但我天天都能見到!你可以不在意,但我不能假裝看不到。你去問一個斷了腿的殘廢,你去問問他,看他能不能忘記他少了一條腿!」

    月立黃昏,風卷殘笛。陸瞻垂著手臂分膝跪在地上,像一堵坍塌的城牆。飛砂碎礫鋪天蓋地朝芷秋砸過來,砸爛了芷秋的心。她忽然發覺自己有些過於殘忍了,為什麼總去要求一個斷了腿的人站起來?他明明已經在盡力爬行了……

    他爬過來,抓住她的裙角,「我不懂,你為什麼非要我忘掉我忘不掉的事?我也不過是個凡人而已,我超脫不了生死也忘不了痛苦,更忘不了恨。芷秋,請允許我有一些懦弱和一點惡念,我向你保證不濫殺無辜,但請你,不要對我有那麼高的期望,我本來就是殘缺的,沒辦法完美……」

    無人敢進來點燈,僅有圓圓一個月亮照著彼此滿布風雨的面龐。芷秋望著他的淚,就想起他的笑容,比冬夜的炭火更能溫暖她被霜雪洗禮過的身體。她記得——

    起初剛嫁給他的時候,或許是幸福像個夢境,令她總是憂心夢會破碎,於是整宿整宿地發夢,夢裡那些張牙舞爪的男人朝她撲過來,常常驚出她一身的冷汗。但一翻身,她就從無例外地落在陸瞻懷裡,他會耐著性子哄她,甚至陪她說一整夜的話。他總是將最好的愛給她,補全她命運里所有的缺失。

    可他的缺失呢?她想,她要看清,於是蹲下身來,「我可以答應你,甚至可以假裝瞧不見你吃那些藥,可你騙得了自己嗎?」

    「芷秋,」他苦澀地笑,淚痕漸漸風乾,成了一棵枯死的樹,「我只有騙了自己,才有信心去愛你,才會覺得我能像個男人一樣為你遮風擋雨。」

    「我不需要你偽造的這些假象,我是你的妻子,我是要與你同甘共苦的,我不要你把『甘』留給我,『苦』一個字都不同我說。先前你母兄分明就是一個園子裡住著,你卻百般阻撓不讓我見他們,我不知道你有什麼苦衷,但我希望你有任何難言之隱都能告訴我!」

    陸瞻沉默著,似乎是在笑,半晌後倏然站起來,叫黎阿則進來點了燈,須臾萬丈火光一躍而起,照亮了陸瞻淚漬漸乾的面龐,蒼白而果斷,「好,我告訴你,你知道了,大概就會明白有多努力地在堅持著做一位君子。阿則,帶你乾娘去看看。」

    「叫我看什麼?」芷秋抹乾眼淚,走近他一點。

    他笑一笑,方才短暫崩潰的眼淚已不知所蹤,立在窗下,仍是那個幽篁神秘的陸瞻,「看你想看的,看另一個醜惡的陸瞻,你不是想知道我的一切嗎?但你看了,不要害怕。」

    濃夜渺渺,月色溶溶,芷秋滿懷信心,跟著黎阿則穿過半個園子,她堅信不管見到他多醜惡的一面,她仍然愛他。

    這般推開了一扇門,裡頭點著一盞青燈,被風險些颳倒。這是芷秋從未踏足過的一間屋子,只見塵滿各案,門角一個白釉梅瓶里插著一支風乾的花。

    細風捲來一縷清冽的女人聲音,震落了枯乾的花瓣,「誰?!」

    「是我。」黎阿則打著燈撩開帘子請芷秋進去。

    裡頭倒也家私齊全,只是都積了不少灰,一張架子床旁點著銀釭,照明了裡頭縮著肩膀的一位穿金戴銀的姑娘,塗得白白的臉,抿著紅紅的口脂。

    一開口,就像個來索命的冤魂,「黎公公,我聽著話呢,每日都去給老太太送藥送飯,她若不吃,我就強灌她,灌得她服服帖帖的!回去請告訴督公一聲,淺杏必定伺候得老太太長命百歲。」

    「淺杏姑娘就是懂事兒,前幾日我叫人給你打的那根簪子你喜歡嗎?」

    淺杏的眼神遊移不定,由頭上摸下來一根藍寶石嵌的金簪緊緊撳在胸前,生怕人搶了去,「喜歡,謝謝黎公公,能不能,再給我打頂金鬏髻?」

    「成啊,」黎阿則淡淡嗤笑,「你踏踏實實的,要什麼沒有?」

    芷秋窺見淺杏說話時眼不住朝帳外一個龍門架上瞟,瞟一眼、避一眼,便循望過去,頓時軟了骨頭,顫著手指,「那、那是什麼?」

    有個什麼撐掛在龍門架上頭,乍看是件蜜合色的衣裳,細看來,卻墜著一頭烏黑的發。

    黎阿則將她攙穩,燈籠伸過去一晃,歪著嘴笑,「乾娘莫怕,那就是張人皮。這一位原是園子裡一個小廝,與淺杏姑娘情投意合,於是兩人背著乾爹睡到了一起。」

    說話間,他又將燈籠朝帳中一晃,晃得淺杏瑟縮一下肩膀,他便笑得益發高興了,「乾爹吩咐我們成全這對有情人,於是我們扒了他的皮,送給了淺杏姑娘,叫他們日日夜夜在一起。」他復將燈籠照回龍門架,扭頭笑問淺杏:「淺杏姑娘,如今他那傢伙可還好使啊?」

    淺杏由臂間抬起一個笑臉,透著些半瘋半癲的精明,「我才不要他,他怎麼跟咱們爺比?」

    黎阿則十分滿意地頷首,「好好伺候老太太,別成日家想東想西的。」言訖將燈籠一轉,照在芷秋虛浮的腳下,「乾娘,咱們再去堀室里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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