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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9 14:53:01 作者: 再枯榮
「如此草芥人命,」陸瞻莞爾,遞了本空白的摺子給他,「八百里急遞寫到京里都察院,將這姓顧的革職查辦,舉薦韓舸升任吳縣縣令。」
這廂踅回屋內,見芷秋正在榻上捧著繡繃繡絹子。兩側鎏金盆里各鎮著兩座冰雕,涼得她特意套了件薄氅。
陸瞻過去,一握她手冰涼,便笑,「真是個傻姑娘,要是實在冷,將冰撤下去就是。」
「撤下去了,你不是熱?」
「我熱點兒不怕什麼,仔細冷著你。」
芷秋擱下繡繃,吃了口熱茶,「還是別了,就這麼著吧,我怕熱著你。」
更漏新殘,夜風微涼,陸瞻頓覺心內愜意,叫人取來壺葡萄酒、一壺茉莉花釀,自己吃葡萄酒,只叫芷秋吃茉莉花釀。佐一甌衣梅、一甌兔肉脯、一甌糟鮮筍。對著炕幾閒吃一陣,又使人房中取來琵琶請她彈一曲。
旋即嬌鶯夜啼,曠古良夜裡,調侃著唱一支《雙調·蟾宮曲》,詞曰:
東籬月下醉歌,小亭疏葉,光陰蹉跎。郎來笑我,醒時歡樂,醉也歡樂。你與我原是兩個,眼跟前坐了一窩,結髮夫妻,你嫌我韷,我嫌你韷。
碰巧桃良端著茶壺進來,捂著嘴笑。陸瞻也笑,就要拔身往屋裡去,「原來你嫌我韷,罷,我不擾你,我去看書。」
芷秋忙由背後抱住他的腰,「我才不嫌你韷,隨口唱唱嘛,怎麼還生起氣來?」
他回身將她攬住,垂眸戲她,「該我嫌你聒噪才是,下午你們在外頭亭子裡笑什麼?我在裡頭都聽見了。」
「啊,」芷秋忙中拉了個墊背,一張臉吃得紅紅的,兩個眼眨巴得天真無辜,尤顯憨態,「雲禾在說他家狀元公呢,講他,講他……」
誰知陸瞻盡往歪了想,挑起眉梢,「他不行?」
芷秋又羞又惱,直捶他,因有些微醺,說話也不知斟酌起來,「你也把人看的太貶了些,人都不行,就你行。」
有一絲悲慟由陸瞻眼底滑過,她瞧見了,適才發現自己失言,忙賠罪,「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沒有那個意思,陸瞻,別生氣。你瞧我,都是我不好,因為你疼我,我講話都有些不著四六起來,你往後,還是少疼我些吧。」
她似有要哭之勢,陸瞻再顧不得自艾自嘲,忙摟著她哄,「我沒生氣,你想說什麼就說什麼,自己家裡,用不著說句話還得顧慮周全的。」
芷秋貼在他懷裡,愈發有想哭的事態,心口略微發酸,他們都對彼此無不盡心,世間夫妻,大約就好在於此了。可即便好到如此,他重關擊柝的心裡,也有她永遠抵達不了的地方。
而日月永不失約,明天終將抵達,更迭幾度後,又即到離別。
園圃岑寂,問花何在,只在一片水鄉里。牆內柳絲成碧,有幾片芭蕉葉撲牆而來,密匝匝的濃蔭罩了方文濡大半個個頭。他在半陽半陰里駐足一瞬,葉在他另一個肩頭投下熙攘的影,心緒也跟著有些繁重。
躑躅半晌,見宗兒出來請,「方大人請隨我來,我們爺已在廳上等著了。」
方文默然隨行,至一敞廳,果見沈從之坐在上首吃茶,他捺下十二分的不痛快恭敬行禮,「學生見過沈大人,不知沈大人一大早叫我來所為何事?」
「自然是公事。」沈從之慢擱茶盅,剔眼瞧他,半晌方指了個座,「聽聞昨日京里派任的札付已遞到了方大人手上,好像派的是寧波府市舶司副提舉?倒巧,浙江正問蘇州調借了五萬石糧食,正好你去上任,順道押送過去。」
躑躅一霎,方文濡眉心稍蹙,「眼下蘇州城外那麼多人吃不上飯,還有糧借浙江?」
「浙江沿海海寇作亂,自然是緊著戰事要緊,你既派任浙江,蘇州府的事情與你何干?方大人還是少操這種心,有這功夫,還是操心操心怎麼同雲禾姑娘交代吧。」
稍刻宗兒捧上押送糧食的文書,方文濡接過拱手,「多謝大人提點,但學生自己的家事,就不牢大人操心了。」
言訖要走,沈從之在後頭將他叫住,「方大人,寧波長年遭受海寇侵擾,市舶司管著海上商貿往來,常常與海寇打交道,那可是將性命押在烏紗帽上做事兒。眼下蘇州府遭災,少不得要罷免一些官員,只要我修書一封,就能保薦你留在自己的家鄉任個知州或縣令,干幾年,以大人才學,自然能順利升遷至京,豈不美哉?」
方文濡腳步一止,轉身回來,「承蒙大人恩招,只是學生家境貧寒,可沒什麼能報大人提拔之恩的。」
果然,沈從之拔身起來,慢悠悠踱近,「方大人,別裝傻充愣了,你知道我要什麼。」
方文濡將文書插入衣襟內,彎腰拱手,「學生感念大人有意提攜之恩德,可學生沒這個福氣,與大人不是一路人,也與大人做不來交易。」
「你可想清楚了,」沈從之斜睨他,不疾不徐地踅回座上,「蘇州可是百年富庶之鄉,你在這裡做官,怎麼也比在一個管商賈買賣的市舶司有前途。你去打聽打聽,市舶司死了多少位提舉,長年在那裡吹海風,就是沒死在海寇手裡,你一個文弱書生,恐怕也經不住那裡的颱風暴雨。」
風捲入門檻內,拂動著方文濡洗得發白的灰布袍子,挽著一根木笄,將腰板挺得筆直,「蘇州既是富庶之鄉,自然有人爭先而來,沿海艱辛,若無人願往,我輩願首當以往。沈大人,您是世家公子養尊處優,覺得那裡苦,但學生自幼過慣了苦日子,只要有碗飯吃,就不覺得苦。以令率人,不若身先②,學生初入官場,不立楷范,枉讀聖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