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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9 14:53:01 作者: 再枯榮
三個相幫手忙腳亂地擦過芷秋,慌著解下婉情抱到帳中,一探鼻息,哪還有氣,連個身子都涼成了塊冰。四娘圍在後頭一聽,臉也白了,骨頭也軟了,跌坐在案前,木訥訥瞪著兩眼,「去請了仵作驗明,再到棺材鋪里,請一副棺槨,收斂了吧……」
一時眾人亂鬨鬨忙開,年紀小的不敢上前觀望,被四娘吆出屋去。獨芷秋上前觀遺容,只見勒得烏青的一張臉,與生前全然鬼神之別。
遙想初見她時,蓬蓬的發,紅紅的唇,艷艷的腮,細細的眉,分明畫裡跳出來的一位千金小姐,卻無端端耽誤在這風月窟里,從此花箋寫愁,紅葉題恨,身做了風中飛絮,命成了水上浮萍。
芷秋倏感鼻腔里發酸,兩扇睫毛一眨,源源不斷的眼淚就墜在了婉情身前,或是嘆她香消玉殞、又或是感她永不妥協、以死亡同命運倔強對抗,繁情雜緒,如淚痕亂糟糟沒條理,理不出頭緒。
再抬眼,只見她脖子上掛著一根紅繩,衣襟半掩著硃砂紅的一塊東西,芷秋扯出來一瞧,可不就是她那塊紅珊瑚佩子嘛。
到午間,便急匆匆在垂花門後頭收拾出來了一間屋子,現搭了靈堂停放,只等仵作來驗了身,方抬入棺槨。按說是要停放幾日,四娘卻有些顧慮,「咱們這裡是風花雪月的地方,她不屬這裡的人,倒不好多留她,明日現請個道長來了點個穴,早早發送了吧。」
眾女皆不言語,獨有阿阮兒圍著棺槨轉悠,垂眸看這冷冰冰的屍首,也曾美得鶯燕浮沉,「人死不過燈滅,我看她也是個糊塗人,俗話講『螻蟻尚且貪生』,她的命,難道比螻蟻還不值價麽?」
滿屋裡素服白衣,一朝沒了殷紅翠紫的顏色,她們都在如今、或是曾經,美得日月妒忌,可青春韶華花容月貌底下,只是爛命一條。
四娘滿面濃重的脂粉上浮著些見怪不怪的淡然,吩咐封了棺,在眾女中望著芷秋囑咐,「秋丫頭,你眼看就要嫁人的人,這裡你就不要再進來了,發喪你也不要送,仔細沾帶了什麼不好,曉得吧?」
這廂恍然應下,上了樓去,在榻上靜坐半日,忽看窗外香潤銀杏,淡淡輕蔭,罅隙里,光斑千點,晃得身世飄零。直到移盡庭蔭,芷秋乾澀的眼才流下淚來,一哭便歇不住,伏在炕几上,一對肩膀抽抽搭搭地抖擻不停。
日薄崦嵫,陸瞻來時,未見人攔,又聽四娘說起始末,直把兩道濃眉輕攢,也不多問,徑直入了芷秋房中。
進門就聽見芷秋嗚嗚咽咽的哭聲,似千錘萬鼓,驚散花魂,搗碎人心。他揪著一顆心緩步過去,大手撫著她堆鴨的烏髻,拂正腦後那朵西府海棠。芷秋頓有所感,撲在他身上,環抱著他的腰,愈發哭得凶。
半合兒,直將他鼻涕眼淚濕了一片錦繡才稍罷,端起身來抽抽噎噎地抹眼淚。陸瞻順勢坐到旁邊,摟著看她哭得紅紅的眼,溫言玩笑,「這還沒到日子呢,你就等不急先哭嫁起來了,倘若眼淚哭幹了,到了那日哭不出來怎麼辦?」
芷秋掛著滿臉淚噗嗤一笑,匆匆環去他脖子,在他肩上又放聲哭起來,「陸瞻,我心裡難受……」
這時間,他就成了她的一堵城牆,阻擋了她譬如婉情之類餘生的風霜,「別怕,別怕。很快我就來接你回家。」
此刻,「家」這個字眼就變得深刻起來,芷秋自幼伶俜,流落到這裡,有過惺惺相惜姊妹深情,但這裡卻不是家,不過是個挑肥揀瘦的屠宰場。倘或她沒有那麼幸運,恐怕會是另一個婉情、另一個阿阮兒,或者,是煙雨巷諸多女人里的其中一個,被紅塵洗禮,被眼淚埋葬。
「你不是她,」陸瞻睇住她,認真地替她揩去眼淚,「你是袁芷秋,你不僅能挽救自己、還能挽救另一個男人。」
芷秋破涕為笑,搡他一下,「你哄我的。」
他笑一笑,「不哄你,芷秋,你是洶湧的野草,永遠不死。」
恰好桃良芳姑擺飯進來,陸瞻朝案上努一努下巴。芷秋卻將頭搖一搖,「吃不下。」誰知陸瞻勾了腿將她打橫抱起,芷秋乍驚,忙摟緊他的脖子,「做什麼啊我自己走。」
他沒聽見似的,抱著芷秋坐到案前,將她撳在膝上,「要是餓瘦了,那裁好的喜服豈不是不合身?我可不想娶個乾巴巴的女人,渾身上下一點兒肉沒有,有什麼趣兒?」
臊得芷秋紅了臉,掄起軟拳砸在他胸口,「怎麼什麼話都往外說,人還在這裡呢!」
偏桃良討厭鬼似的湊了來,「姑娘就當我是個影子好了,什麼時候在意起我來了?」
芷秋嗔瞪她一晌,想起什麼,忙在袖裡掏出紅珊瑚佩子,「這樣東西還是你先帶回去吧,等我去了再給我一樣的,放在我身上,總覺得心裡不上不下的,老怕丟了。」
幾不曾想,陸瞻滿不在意地一笑,手臂伸得長長的環過她去撿菜,「我帶去了,成婚那日再送來給你,多麻煩?況且丟了就丟了,不值什麼,你不丟就成。」
「什麼叫丟了就丟了,這可是聖母娘娘賞的東西噯。」
攢得平平的一碗菜來,又換一柄湯匙,舀出一口熬得稀爛的粥遞到她口中,「原賞得也多,京中府裡頭遍地都是,平日裡或是賞人或是送禮,都堆在庫里,你要喜歡,回京了到庫里去挑。」
芷秋兩個勢利眼眨一眨,不覺間就將他餵來的吃食盡數吞嚼下去,「都有些什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