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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9 14:53:01 作者: 再枯榮
她今日穿了件綠黃相間交窬裙, 上頭是大紅小袖掩襟衫, 現糊得全身的泥, 玉面亦裹滿了灰,只有兩個眼睛扮做天真眨一眨,「別生氣,我曉得錯了,沒有哪裡疼。」
那兩簾睫毛呼扇呼扇地,直將陸瞻塵封於記憶中的某件小事由千萬里的過去扇了來。他定住了身,眼亦定在芷秋沾滿泥灰的臉上,久久不語。
將芷秋看得有些不自在起來,手背往臉上蹭一蹭,「怎麼了?不就是一點子土嘛,一會子到河裡洗洗就好了。」
原野的風帶著濃重的宿命吹來,令陸瞻忽然笑了,不可思議地,「我是不是見過你?」
驀然間,芷秋擰起兩條細眉,滿目揪心,「你是不是犯病症了?」
「沒有……」他搖搖頭,笑容逐尺逐寸地闊開,幾如這片原野上蔓延的青草,無邊無際,「我見過你,小時候,就在蘇州,你偷了我的荷包,被我抓住,然後我帶著你……」
他止住,笑眼漸漸變得迷惘,「你說的那位給你飯吃的小公子,就是我?」
驚詫後,芷秋帶著滿身的開懷與泥點子跳到他身上去,「你想起來了?!啊啊啊……我以為你一輩子都想不起來呢,我以為你早就將我忘了呢!」
她在他懷裡又蹦又跳,百靈鳥一樣歡呼,「我太高興了!」
陸瞻緊緊環住她的腰,像抱緊命運額外的贈予,在荒途中,他找回了曾經丟失的一枚印記,「我從沒忘記過,只是沒有認出來。」他嗅著她的發香,合著滿地青草的芬芳,「你變了,一點兒也不像小時候那個又瘦又黑的小丫頭,是個傾國傾城的大姑娘了。」
「我長大了嘛,我長大了!你也長大了……十年了陸瞻,我們終於又重逢了,我們,終於又見面了。」
夢已分明,愛有憑據,寒風棲蝶的舊時節峰迴路轉,一霎奔殺回來,襲擊了芷秋一雙桃花眼,泛起淚來,幾度哽咽,暈染遠岸晴波漲綠,紫霞雲灣。
月窗渡斜陽,吹幾番,花開花落,老了舊夢稚歡。錦紗帳下臥著炭盆,倏明倏暗的火星燎原了往事。
陸瞻的眼中閃著點點星輝,垂望手臂上枕著的芷秋,「你跑哪兒去了?我走時,不是讓你在姨媽家裡好好呆著,第二年隨他們闔家一齊進京嗎?」
「我回堂子裡了呀。」芷秋眉目璀璨地擠在他懷裡,「你走的第二天,你姨媽府上的管家就來找我,說我來歷不明,不好不明不白的收留我,叫我哪裡來的回哪裡去,給了我一吊錢,就叫我走了。」
淺淺的,芷秋的聲音裡帶著幾縷寥落,「我想麽,他們講得也對,承蒙你好心,給了我幾日飯吃,但我已經賣給了堂子裡,何苦叫你們惹官司?走時,我託管家二年上京時給你帶個口信,他可帶去了?」
「沒有,」陸瞻搖搖頭,將她寸寸擁緊,「我在他們家中沒見你,問了好半晌姨媽才想起來問的是我撿的個小丫頭,他們只說你在路上跑丟了,我派人由京城一路尋到蘇州,找了兩個月也沒找著你,你那時沒有名字,不好找。」
芷秋笑著安慰,「不妨事的,如今我們不是又遇著了?你果然也依著你小時候的話,自相逢以來,未叫我受一點苦。可見蒼天長了對眼,該遇見總要遇見的。」
殘月一篾,佇立多時無言。陸瞻想,倘若他當年找到了她,會不會又有另一番光景、會不會,月有長圓,人無愁恨?卻空得,無句到寒梢。
二人安靜相擁半晌,蒼茫雁影,玉照霜華,命運就成了一條洪流,迢迢而去。
誰伴琵琶嬌曲?原來一堵花牆外,湘娥彈唱。案上燃著一支沉水香,熏暖煙帳。雛鸞疊腿盤在床上,懷抱琵琶,卸簪散發,合定了調,又唱一支《宜春令》。
唱畢,韓舸正剝好一個黃澄澄的橘子,撕乾淨白經絡挨到床邊餵她,「這個不酸,我嘗過了。」
雛鸞將信將疑地挨過唇去接了,嚼咽兩下,甜得兩個眼彎起,搗蒜似的點頭,「嗯,這個甜。」因不知哪裡想起來,拽著他問,「你家的那位表妹性子好不好啊?別跟祝老爺老婆似的才好,祝老爺的老婆麽凶得要死,上年還將我姐姐打了!」
蠟只半消,繞著輕煙裊裊,將韓舸裹成潤玉一樣的溫柔,一瓣橘子一瓣橘子地餵給她,「沒見過,我也不曉得,聽我母親說,是位溫良賢淑的女子。他們既然給我定親,自然是撿好的,你問這個做什麼?」
「我怕她凶起來擰你耳朵呀。」
韓舸吭哧吭哧地抖著肩笑,好半晌,摸來一張帕子擦手,也不抬頭,「雛鸞,你想過嫁給我嗎?」
百年痴傻的雛鸞倏然聰明了一回,眨著兩個天真的眼,「那你想過娶我嗎?」
他想過,無數次,又無數次被家規世俗鎮壓下去,直到近日,這念頭愈發囂張狂妄起來,終於出口,「只是想想而已。」
雛鸞天真嬌媚地笑倚在他肩頭,「可不就是想想而已嘛。我聽見我媽同我姐講,你家裡不要青樓女子做妾。她們以為我不懂,老當著我面說,我也假裝不懂,橫豎我聽進去了。韓舸,你娶你的妻,我做我的伎,不妨礙什麼,只要你來,我就還陪著你。我再做五六年生意,就接下我媽的行院,讓她老人家享享清福,倒沒有什麼別的非分之想。」
這話像個千斤石鎖壓在韓舸心頭,卻佯作輕鬆地去捏她的鼻子,「沒想到你還有這麼個志向,嗯?當老鴇子,你管得了要死要活的姑娘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