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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9 14:53:01 作者: 再枯榮
那筆便倏然頓住,漸凝了一滴墨落到帳本上,方將阮兒驚醒,忙吹一吹收起來,「見,請他進來吧。」
言訖兀自匆匆踅至四娘臥房中去,借了四娘的妝奩,濃施粉黛,重塗胭脂,抿了個櫻桃半點紅,拔了烏鬢上一根白髮,只將細紋掩盡,滄桑遮蓋,重新斂起心的碎片,以一片靡顏膩肌踅出外間,果然見那田羽懷就站在廳中。
穿著白白的圓領袍、繡著銀紋的竹葉紋,依舊霜不染塵的年輕俊朗。阮兒翕然間便領悟了,他那樣一個愛潔淨的人,她卻是他心中的塵,永遠不乾淨。
於是她像爛到骨子裡那樣重斂當年嫵媚的笑,輕喚他的背影,「喲,田相公來了,快請榻上座。田相公無事不登三寶殿,今日是什麼風把您吹來了?」
「你能別這樣叫我嗎?」田羽懷板著個臉,撩著袍子落到榻上,十分眼尖地看著地上兩片瓜子殼直蹙額。
那額心的豎疊起的三條淺壑仿佛是三把銀刀,反覆殺著阿阮兒的心。她在凌遲中笑得仍像一個曾風靡一時的花魁娘子,「不叫你田相公,該叫什麼呢?」
田羽懷有些似乎有些動容,垂下了頭由袖中掏出兩張票子,「隨你高興吧,眼看就到年關了,我給你送節費來,別緊巴巴的過,要吃什麼要穿什麼,只管去買來裁來。」
低低的,輕輕的,是阮兒的笑音,「我不要你的錢,如今我既不是你的小妾,也不做生意,要不著你的。」
萬古春木折凍,那些煙雨舊夢被斬斷在過去。但田羽懷的眼裡實在是有些絲絲縷縷的勾欠。他將票子放在炕几上,悶著聲,「你怎麼又回這裡來了?」
阮兒垂眸莞爾,「我沒別的地方去啊。」
「那你往後還做這營生?」
阮兒在他眼中看見一抹熟悉的鄙夷,便十分認命、十分坦然,「我麽就是這個命。不過如今年紀大了,二十多了,哪裡還能刮剌上客人啊?眼下手上握著從你家出來時你給的那些銀子,就想著開個行院,養幾個女孩子,我坐著收錢就好。」
她重振了好幾次呼吸,方才拈著帕子往他臉上甩一甩,「噯,往後真操持起來,教導出女孩子麽,你可來照顧照顧生意啊,也不枉費我們好過一場麽。」
「別鬧。」
田羽懷握住那條揮揮灑灑的粉絹子,片刻二人都有一霎的怔忪,恍惚還是閨中之樂,他們亦還是兩年中的鴛鴦宿侶。可眼一眨,濃情深愛也難抵她劣跡斑斑的過去,那些洗刷不清的污穢令他們又成了時下這對怨侶。
抽出了絹子後,阮兒復起笑顏,將銀票由炕幾推回去,「得了,你的好意我心領了,只等我吃不起飯那天再找你吧,多謝你。」
他有剎那的山崩海潰,連連擺手酸澀地笑,「別謝別謝,是我虧欠你的。」
那笑暗下去,沉甸甸的舊年歡景便撲朔而來——在酒酣春濃,花蔭靜謐的某個白日,他曾帶著小轎到月到風來閣來迎她,一路又帶著滿心歡喜蜿蜒著到了家宅的角門,被管家攔在外頭,「爺,有規矩,白天不能進,暫且等著入了夜吧。」
只將田羽懷憋出一股氣,卻見阮兒由轎帘子里伸出一隻手,「不妨事,等一等就等一等吧,你進來坐著,不要鬧,省得你父母親不高興。」
於是他們就在那方小小天地里擠在一處,肩擦著肩,袖磨著袖,暢說天地,猜枚子打手心,直將一輪太陽熬下去。
而如今,不知熬過多少個太陽後,他又將她丟在黑暗裡。
他抬起頭來,滿目痛疚,「對不起,我食言了,我也曾以為我們會一生一世的,能納你為妾,你不知道我有多高興。可後來漸漸的,我夜裡發夢,總夢見又在這裡,我去揭你的帳,就看見你同一個男人躺在一起,今天一個、明天又是另一個……抱歉,我沒我想的那麼大方,總歸忘不掉你的過去。」
說話間便起了身,仍將銀票留在炕幾,踅至門檻兒,略頓了步,「以後要是有什麼難處,你認得我家的門,使個人去報我一聲,我在所不辭。」
直到那陌路蕭郎絕塵而去,阿阮兒就像再承不住命運施予的悲苦一樣垂下頭去。
他所說的「我家」,亦曾是阿阮兒夢幻泡影的家,最終碎在了她冷冰冰的宿命里,碎成了鮫人的淚珠子,吧嗒吧嗒墜在她的粉緞裙上,洇染了上頭一片折蓮枝暗紋。
她曾在那些勾勾纏纏的宿命里,飽經風霜,長出希望。此番才明了,原來最大的苦難是每日望著「希望」死去的屍體,而這屍體,曾是他親手塑造起、又親手殺死的。
一夢到樓台,仿佛陽光中的塵埃,篤篤末末落在了妝案一面雕花鏡上,玉手一揩,顯露出一張寂寞羞花容,合風助雨愁。
冷風吹著婉情眼瞼下的一點淡青,淤滿人世的不如意。自又叫那沈從之丟下後,足惱得她好幾夜睡不著,夜裡輾轉反側,仍是不甘心落在這命運的臭水溝里,便愈法恨起來。
正巧雲禾奼紫嫣紅地打廊下過,瞥眼稍見,便姿姿媚媚地挨著廊沿坐下,與驪珠打趣,「屋子裡炭火燒得太旺,倒燒得人悶悶的,在這裡吹吹過堂風蠻好。」
那驪珠亦是伶俐的,同眼鄙夷地朝窗戶里望去,正望婉情一片側顏,「姑娘還是不要在這裡坐了,這裡的風灌著股子騷氣,仔細髒了骨頭。」
「騷氣怕什麼呀?」雲禾障袂輕笑,眼睛像刀子似的扎在婉情身上,「我們這地方本來就是狐狸窩,誰還沒點子騷氣?只是『仙氣』倒少見。噯,說來真是可笑,面上到我們這裡來充神仙,暗地裡又專做些不乾不淨的勾當,我也想不明白了,這倡不倡、良不良的做派,可是打哪裡學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