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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9 14:53:01 作者: 再枯榮
很久,仿佛曆經了幾度春秋,落得風恨雲愁。但仍舊有一個太陽冒出來,完全照亮了人間,替寒秋里,帶來暖意。
綠油油的玉佩在她手掌下晃蕩著,被晨光照得剔透,一汪春意滑過芷秋的眼,枯木花開,召之即來,「如果你說不是,我扭頭就走,絕不來糾纏你。」
在她毫不閃縮的目光里,陸瞻只能笑,滿是人世的蒼涼,「是,因為你是,所以我才想要給你更好的生活。」
淚珠驀然間由芷秋眼中灑落,落在他們足下半尺之地,潤開了乾涸的焦土。
她收回手來,月白嵌珍珠的繡鞋朝他挪近一步,「你太自以為是了,你怎麼知道什麼生活對我來講才是好的呢?你以為嫁個『男人』就算對我好了嗎?你以為有個達官貴人娶我為妻就是對我最好的安排嗎?」
顯然不是的,因此他攢起眉心等她的答案,任何答案,哪怕將以他的性命為代價,他都會答應她。這是他唯一能回報給她那一縷溫柔的、更為龐大的愛。
芷秋垂下了頭,隨之墜地兩滴淚,便視死如歸地抬起了眼,「陸瞻,我自幼就學著應酬男人,他們喜歡女人什麼樣的笑,我便怎麼笑,他們喜歡什麼樣的淚,我便流什麼樣的淚,他們喜歡聽什麼,我便說什麼。我不喜歡竇初,那麼嫁給他也是一樣的,我得將我的『不喜歡』藏起來,每日周旋討好他。我不想過那樣的日子……」
她哽咽著,淚眼堅毅地睇住陸瞻,隔著飛揚的輕紗,「倘若不是你,那麼不管我在哪裡,都沒有走出煙雨巷。睡在一個不喜歡的人身邊、同睡在千萬個不喜歡的人身邊是一樣的。」
長街迢遞,朝雲淒楚,寥寥行人擦路而去。寂靜的太陽里,陸瞻只覺自己身處詔獄,滿目奇形怪狀的刑具冷冰冰地陳列在那裡,然後他揀起其中一個,對準自己,「可我是個閹人……你目前所見的,不是真實的我,你只看到我這一身還算過得去的皮囊,你被這假象騙了。假如你見過那個傷口,你就會知道具體有多噁心、多醜陋。」
他以殘酷的笑容來訴說他的殘缺,同樣的,是芷秋層波斂艷卻被眼淚割碎的笑顏。他們是一樣的,他失去了一個男人的尊嚴,而她也同樣不曾獲得過一個女人的尊嚴。
如是,她稍歪著臉,兩汪水眼一霎籠來多年積攢的苦澀,「那你看到過真實的我嗎?每一天,我都在周旋不同的男人,你所能見的周旋,無非是在酒案上,只是在三言兩語的逗趣里,可這不是完全的。還有你看不見的無數個夜裡,他們趴在我身上,用他們酒氣熏天嘴親我、咬我、用他們的手撕碎我、把他們的肉刀子戳進我的肉里……戳進我的肉里。」
疏雲牽風,捲來落葉與那些殘酷的舊年月。芷秋也不知是哪裡出了差錯,可她所能記得的人生,是從最初便被流放在了低賤的泥土裡。
在這些年歲,她同陸瞻一樣的,每日每夜經歷著時光的凌遲。那些男人,相熟的、陌路的、老的、少的……他們都在用匕首來將她腰斬,永久殺死她的純真與尊嚴。
可比陸瞻更為幸運的是,在萬劫復的人世間,她的貞潔雖已死去,卻自遇到他的那一刻起,純真再度死灰復燃,補全了她十八歲的青春。她如此有幸,就想將這份運氣也傳遞給他。
「現在你知道了,那你會嫌棄我嗎?」一笑,淚如慘雨。
陸瞻的嗓子早被滿腔的眼淚粘住,幾番啟唇,又幾番住口。他要如何告訴她,他從未嫌棄她,相反的,他當她是仙宮神女,高貴而聖潔。他只是唾棄自己,怕自己毀了她關於「愛」的美夢,也怕,她的愛會敗給「性之本欲」。
命運飄零里,芷秋釅釅望住他,以淚的眼,燙的心,「你別嫌棄我,我也不嫌棄你。」
稍頓,她抬起手胡亂抹掉一把血淚,往他肩頭搡一搡,「噯,陸大人,你可是講過要娶我的,我可不管那是瘋話還是假話,總之你說了,我就當真了。不止我,我媽我姊妹們都當了真,她們向來把我當做一個楷范和希望,要是連我也被男人騙了,她們可就要對這人世絕望了,你忍心嗎?」
仿佛上蒼賜予陸瞻的悲憫帶著清香敲開了他的心,他垂眸看她濕乎乎的腮半晌,抑制在胸膛的所有情感一霎間盡數造了反,他的靈魂從理智中掙脫出來,將她擁入懷中。
緊緊地,芷秋貼在他胸膛,看不見他的臉,卻清楚聽見他一如既往的心跳、以及他洇滿水霧的聲音,毅然而溫柔,「我以為,你會喜歡這個安排的。我想,你可能會因為離開我哭上幾天,往後,就慢慢的能把我忘了,過上屬於一個女人的好日子。」
他吞咽一下,深邃的眼裡照入陽光,「直到你來之前,我也是這樣認為的。但現在,我更希望這幸福是我親手給你的,希望我能讓你真實的笑和哭、能讓你真實的活著。」
直到此刻,芷秋仍然會令他的傷口更加痛癢,但她卻是他坎坷命運里最溫柔的一場風波,使他在日漸麻木的痛苦中重獲驚心動魄。於是他承認了:
「我每天都在想,能遇到你真是幸運,恐怕花光了我幾輩子的運氣。我也每天都在想,假如我沒挨那一刀,那我們大概會生幾房兒女,是最幸福的夫妻。可現在我想,如果我沒挨那一刀,我可能就不會遇見你。」
芷秋伏在他懷裡,將他們一早就相遇的事實藏起,笑中帶淚的眼裡露出小小心機,「可不是嘛,遇不著我,多遺憾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