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頁
2023-09-19 14:53:01 作者: 再枯榮
往後幾日,他沒再來,那竇初卻來得更勤些,時過晌午,必然出現在月到風來閣的軒廳里,既不請客,也不應酬,專打茶會叫芷秋坐在跟前來。
掐繁去絮,且說這日,雁剪寒雲,水茫茫,樹隱隱,鋪陳滿地銀杏,金黃地踏盡碎夢,高高一個日頭懸在頭上,才為輕涼人世,添一抹暖意。卻聽相幫吆喝,「浮生海,竇大人!」
倚在窗畔的瘦損冰肌為之一沉,懶散喚來桃良梳妝,換上新作的銀鼠掐腰雲霞襖,松花綠月華裙,一雙珍珠粉繡鞋在裙里半探半露地遐至廳上,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莞爾福身。
那竇初曉她與陸瞻近日生了彆扭,正趁著這空來俘獲芳心,便無不討好地掏出一疊薛濤箋推與芷秋,「這是我找人制的,按著薛濤古法做出來,沒成想倒成個樣子,給你寫詩用。」
瞧一眼那紙,與尋常市面上的薛濤箋不大一樣,顏色更偏水潤,帶著股子芙蓉香,紙張細膩,暗有雲彩花紋理,指端輕撫,稍有滯力。芷秋尤為喜歡,含笑轉予桃良,回過身總算見一抹由衷笑顏,「多謝竇大人,沒成想您還曉得薛濤箋的古法,真是叫人刮目相看。」
陽光盡數爬向窗外,秋風乍緊,屋內有些涼,竇初掣掣衣襟,挑眉逗趣,「小瞧我了不是,我雖不大通文墨,卻也是自幼讀書。不過同你相識這樣久,你對著疊紙笑得倒比對著我笑得真心些。」
芷秋微訕,叫人在案下攏來炭盆,替他瀹茗,「大人取笑,我的笑又不值什麼,未必真信了外頭那些『千金買一笑』的笑談?要論真心,哪能比大人家裡頭的妻妾,就不要同小女子計較了。」
「你想用我屋裡人來激我走?」竇初搭著條胳膊在案上,散漫而隨意,「可惜你失策了,我尚未娶妻,也沒有妾室。」
他袖口上扎著錦帶,文人甚少如此裝扮,但芷秋曾見陸瞻扎過,提著股年輕男人的精氣神,她很喜歡。確切地說,她喜歡他的每一面。
想到陸瞻,她溫情地笑了,「大人年歲也不小了,何故還沒娶親呢?尋常男人在您這個年紀,連孩子都能走了。」
竇初挨過來幾分,擠眉弄眼地笑,「我不是尋常男子。」
見芷秋微退一寸,他則端正回去,將一條腿放肆地踩在椅沿上,「不立仕途,何以成家?前幾年為了前程奔波,沒功夫想這事兒。你別說,近來倒想成個家了,聽說你們江南女子溫柔如水,我想著不如在這裡娶一房妻,過兩年帶回京去。」
芷秋自斟一盅茶,抿唇搖首,「您這是說空頭,父母不在跟前,誰來做主?既無父母之言,又沒媒妁之定,怎麼成婚?」
廊外陸續開始上客,朱衣錦帶,玉佩環璫,走馬觀花地由相幫分引,請進各軒廳。逐漸蘭麝香馨,箏簫鼓鳴,口玉娉婷唱新聲。
竇初的聲音渾厚地響起,合著園裡的軟糯妙歌,「這有什麼難的?我有弟兄,父母還操心不過來呢,若我看上誰家女子,寫封信回去告知他們,他們便著手信來替我下定就是。」
和風日麗,芷秋莞爾頷首,心不在焉,「那倒蠻好。大人可要聽曲?我唱一支給大人?」
「不聽,」他忙把手搖,嗤嗤發笑,「我到這裡來,就是想和你說說話兒,不要你巴結我,你也用不著替我瀹茗篩酒的,就當咱們倆是朋友,聊聊家常便罷了,你也不必端著,有什麼只管直說,我必不生氣。」
芷秋睇他兩個笑眼十分爽朗,裡頭毫不掩藏著幾縷情真意切。男人向來對女色帶著直截了當的歡喜,沒什麼稀奇的,她見得多了,只是淺笑,「那我有話直說了,大人可不要同我秋後算帳噢。」
「只管說來!」
「頭一件,」芷秋拂袖揀一樣節令新鮮的桂花糕擱在他面前的小碟子裡,直言不諱,「陸大人是我的大主顧,一連好幾日沒見他,倒不知他好不好,忙不忙?」
竇初將腿翹起的腿緩落下去,癢譏她,「你這就有些欺人太甚了,我每日花著銀子到這裡來只為與你說幾句話,你不說問問我,反倒問起另一戶客人來,真叫人傷心。」
「是大人叫我有什麼說什麼的。」
「那也不能什麼都往外說啊,」竇初啞巴吃黃連似地苦笑,「罷了,我不同你計較。」
「那他到底在忙些什麼?」
「我如何曉得?我們衙門與他們織造局相隔甚遠,我也不常與他見面。嗨,無非就是忙著收檢蠶絲、與各家織造商周旋、往朝廷進貢之內的事兒。你若是想知道,怎麼不叫個人去他的住處問一問?」
芷秋將笑一斂,傲氣清高地挺起腰,「我才不想知道。」
那竇初被她小模樣逗得直樂,心裡像有隻蜻蜓點水,酥麻麻地起了漣漪,「噯,這就對了,客人麽,愛來就來,愛走就走,你又留不住他們,何苦自尋煩惱。這樣兒,你問問我。」
「問你什麼?」
「就問問我的家世情況,譬如我家中有幾口人,從前在京是做什麼的,讀過什麼書,上過幾年學……反正之類。」
芷秋倏而又溫柔笑了,方才可愛嬌憨的神態一去無蹤,「客人麽,不好打聽的,不管您從哪裡來,哪怕您那銀子是從屍首身上陶登來的我們也不管,沒什麼好問的。我還是給您唱個曲兒吧。」
詞訖不管不顧地就由芳姑懷裡接過琵琶,蔥指調軫,風手撥弦,唱調里虛浮相思意,假襯春雨情,將一顆真心埋得紋絲不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