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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9 14:53:01 作者: 再枯榮
陸瞻胸口的舊傷好像抽了疼,眉心稍聚一瞬,又如漣漪盪開,「我不認得她,自打進了園子,就沒怎麼見過面,聽說她先前指了婚給杭州一位通判家裡,同那家的公子年節見過幾次,有些舊情在裡頭,大約也不會想給我做。」
這該是一個男人的奇恥大辱的,芷秋想來有些憋悶,將臉貼在他胸膛,「姻緣前定,倒不是進了一家門就有造化在裡頭的,沒有什麼,隨她去吧,你也不要為難她,她也是受父母之命,也怪不容易。她不給你做麽,往後我給你做好了,你穿過我做的衣裳,我針工好著呢。」
一縷東風來,粉痕吹上玉郎鬢,像是沾染了整個人間的愛。陸瞻深感不幸里有幸,只想叩謝黃土,令他在潰爛的餘生里遇見過芷秋。
落日金盆里,陸瞻由頸上摘下一條黑繩,上頭墜著個蝠團紋鏤空玉佩,綠得無比通透,「這個就先給你做謝禮。」
芷秋緊盯著他的手,連連咋舌,「我的娘呀,你果然手散得很,這水頭瞧著就價值連城,哪裡來的?」
「我父親的遺物。」
她掬出雙手接過來,仿佛就接過了千萬斤的一捧深情。她曾聽過幾百筐花前月下的情話、享譽過繡腸才子們積山填海的詩詞讚頌,加起來,都沒有此刻安躺於她手心的無言來得沉重。
斜陽立起,華燈初點十分,陸瞻走了。芷秋乜呆呆地坐在榻上,摸著玉佩,回想起大半年的光景,陸瞻從不曾留宿在這裡,哪怕她在他的親吻里已經察覺到他沸騰的欲望,但也感覺到,他仍掮著的堅固的枷鎖,不曾走出困境。
黃花惆悵,還作去年香,新時卻蓋舊時,這新時里,茫茫然人生添盡滿腹相思情。
連著兩日,芷秋果然忙活起來,裁料子,拈斷髭鬚地想著領子袖口該繡什麼樣子堪配陸瞻,空隙時又將料子挑揀了些送予各姐妹。眾女喜納房中,又笑又謝。
唯有婉情,摸出把剪刀,嘶拉拉將上好的妝花緞剪得稀碎,狂撒滿地奼紫嫣紅,如同踏碎的一片繡腸粉心。
丫鬟翠兒瞧見,忙擱下飯食去拾綴,「姑娘這是做什麼呀?好好的料子,裁兩身衣裳不好?」
婉情一個胳膊搭在炕幾,胸口起伏不定,「不要她假模假式的充樣子,兩匹料子麽,我想要,不知有多少。」
翠兒是袁四娘新買來服侍婉情的,相貌不過爾爾,十五歲的年紀,勝在會服侍,「是,姑娘是大家閨秀,自然比人強。可也犯不著同好料子過不去呀,這是陸大人從宮裡拿來的,外頭那些市面貨哪裡能比?姑娘留著做兩身衣裳,牽了大客,好點大蜡燭啊。」
婉情挑起眼角,儘是不屑,「她不過是白占了花魁的名頭,哄得這些男人鬼迷心竅,挨都沒挨她一下,就千金萬金地往她身上砸。」
翠兒拾綴起碎布,只賠笑,「可不是這個道理麽?到明年盒子會,姑娘也去爭個花魁回來,還不是一窩蜂的男人圍著姑娘轉?」
美夢正做到當口,即見袁四娘搦動一副棗紅繡裙進來,拿了本冊子攤在婉情面前。婉情垂眸一看,只見紅男綠女薄紗輕紗絞弄在一處,唬得她忙將頭轉過,一張臉脹得通紅。
四娘翻了眼皮,再往下翻一頁,「這有什麼的?煙雨巷的姑娘哪個沒瞧過沒學過?你不學著些,往後哪裡能留得住客?後頭才是真招呢,快瞧!你看著,媽再給你講講,這男人吶,別看著他衣冠齊楚的……」
無法,那聲音渣渣地直往婉情耳朵里灌,不想聽也聽了個齊全。碰巧桃良就在門外,聽見後直抿唇,回去當笑話似的說給芷秋聽。
窗外飛銀杏,縴手正弄雲,一片黑錦翻在芷秋的銀剪中,拈去黃葉,搖首嗟笑,「你又不是沒聽過,犯得著躲去聽人牆根的?好了,別傻樂,給我穿線。」
嬌女對坐窗前,桃良捻著線拉開,膝上墩著個線藍子,「我記得姑娘也有那些冊子的,近來打掃房間,總沒瞧見,不知放哪裡去了。」
「總歸是在這屋裡跑不出去,大約是在床底下,怎麼,你個死丫頭,還想看不成?」
「什麼呀姑娘!我只是想著拿出來掃掃灰,橫豎用不上,給那婉情去。」
鶯聲燕語裡消磨去一日、又一日,即到中秋。晨光撒在淺園一端,爛糜糜的太陽裡頭籠著死氣沉沉的一切。
陸瞻正吃早飯,聽著黎阿則報第二批收上的蠶絲,又報長洲災情,「目前還沒什麼端倪,蘇州本是富庶之鄉,老百姓家裡都有不少的存糧,大約能撐到冬去,不過竇初已開始在暗中籠絡各大商賈到各縣收購糧食的事兒。」
「他是怎麼同他們商議的?」
「竇大人是借守備軍征糧的名義,再有沈大人那裡的公文,幾家大商戶想著與朝廷做買賣,忙不迭地就開始在各縣收糧了。」
黎阿則稍頓,擰起眉,「不過乾爹,您才提上來那個韓主簿,似乎有些不懂事兒,咱們織造局先前才給長洲幾個縣增加的蠶絲數,別個都不問,偏這書呆子捧了帳目來與兒子幾個爭論,非說數目太重,價格卻沒提,百姓承擔不起,叫咱們織造局另想他法。」
黃雲雁影悄然而過,陸瞻用罷,接過條帕子擦嘴,不見異色,「這韓舸清流世家,一家子都是死讀書的人,他那父親一身才華抱負,早年卻因說話太直得罪了上司,一直沒提上去,他還真是隨他這個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