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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9 14:53:01 作者: 再枯榮
說來興起,呷干一盅清茶,清一清乾澀的嗓,眼兒飛轉間,復添媚色,「那個人伢子不是個東西,我不過才六七歲嘛,就將我破了瓜脫手賣到了我們堂子裡。我才六七歲噯,你說可不可憐?」
銅壺滴答、滴答地漏著孤夜,滴下的歲月在雲禾風情搖晃的面上匯成了悲苦。誰知沈從之亦清清喉嚨,轉起個空茶盅,「你扯個慌都滿是漏洞,叫我怎麼可憐你?蘇定縣的縣誌上連著二十年沒有天災,哪裡來的六月飛雪?」
雲禾復將他在心裡罵八百遍,將空盅一推,那象牙盅咕嘟咕嘟在炕几上滾兩個圈兒,伴著她不耐煩的聲音,「那沒有了,你要聽,說了你又不信,還問我做什麼呢?!」
「那你再說說,你與那個窮酸舉人是怎麼相識的?」
一顆璇璣落在了雲禾的眸子裡,她垂了下巴,像一朵盛滿夜露的蓮花,火燭暖黃的光躍在她額上,成了靜謐的幸福,細細的,源遠流長。
就是這樣的眼神,沈從之貪婪地想著她能在某一天提起自己時,亦是這樣的沉默。他找尋她垂下去的眼,歪著胳膊,「怎麼,你不願意說?」
他的聲音打斷了雲禾關於幸福的想像,乜兮兮地剔起眼來,「我才不會給你機會取笑他呢。」
月籠微明,二三更。沈從之凝視著她眼瞼下的痣,脾胃裡泛了酸澀。他想撲過去就地成事,可又想,太不划算了,以一寸真心去換她不乾不淨的身體,實在太虧。
於是當夜,他睡去了別處,在孤獨的枕畔將某些蠢蠢欲動的情緒交給了一隻手,來來回回地紓解著磅礴的心事。直到很久後,隨著一聲悶哼,一輪明月西沉。
升起金烏,正值明媚時。樓外啼鶯,窗前搖樹,金齏飛影,香風淡淡,暖翠晴雲滿藥田,是一個大好天。
繡簾內語燕呢喃,袁四娘踅入門去,見芷秋正歪在榻上,烏雲髻松,一張素臉,卻天然的杏艷桃腮。正同榻下杌凳上坐著的桃良一道打絡子,線挽著線,絲纏著絲地團在一處。
四娘紈扇稍停,過去接來一瞧,是一個墨綠的蓮花絡,結線繁脞,瞧著像花了不少心思,「絡什麼的?」
芷秋笑接過去,歪歪斜斜地倚在榻背,「不絡什麼,就是瞧見他腰上常戴著個小小的銀熏球,打給他墜那個的。」
「我說呢,你平日得空了就看書,誰還值得你費這功夫?」四娘復搖起扇,端正了往虛空里望去,像在裡頭瞧見了銀子,兩個眼笑彎起來,「說起這陸公公……」
「媽!」
扭臉見芷秋癟著臉,四娘一霎領悟過來,忙陪著笑,「你瞧我,高興得話也不會講了。說起這陸大人,啊、陸大人!這陸大人,真是百年難遇的大方,前兒走時同我說要包你一年三節,昨兒就派人送了銀票來,我說多了,人家讓我自己留著。那位沈大人也蠻大方,你們兩個如此出息,我心裡簡直是高興不過來,只盼著婉情日後也遇著個好人。」
銀杏隱隱紗窗,玉沙聲響。芷秋歪著又在繡個腰帶,未勻妝粉的腮上安逸地盪著一抹笑。四娘瞧在眼內,算在心上,挨近了去,「噯,他怎麼昨日沒來?」
「他又不是到這裡來閒逛的,」鶯嗔燕嬌地,芷秋半撇著嘴笑,「人家到這裡是有公務在身的,還能時時刻刻守著我啊?」
四娘半拉下笑臉,扇子往她面前搖著,「媽也不是那眼皮淺的人,是替你打算呢。你想想,他時時來,你們倆時時混在一處,情到濃時,你就好叫他替你慮著往後,帶你出去做妾也好呀。雖說太監的女人聽著可笑些,可也有實實在在的好日子過不是?」
清茶里映著芷秋下沉的笑顏,淡傷損額眉,「我沒想這樣遠,媽,我們這些人有什麼『往後』?別為難人了,他背上的恥笑已經夠多了,再背上我一個,日子還怎麼過?像眼下,能好一日算一日吧,別的我不想,您也別想了。」
她最是拿定主意不回頭的一個人,四娘犟不過她,只把一副笑臉轉回,便瞧見向來幽篁沉默的陸瞻正往門裡進來,一反常態地眉目含笑,神采奕奕,罩著芷秋贈的那件藍灰圓領袍子,背著一片陽光,金黃滾燙。
瞧見他進來,四娘識趣兒地辭去,留他二人說話。芷秋一下來了精神,撐起來親自去倒了杯夜裡冰萃的茶端到炕几上。陸瞻呷一口,見她還站在跟前,背著手像是藏著個什麼。他擱下盅,歪著臉朝她腰後望一望,「什麼寶貝還藏在身後?」
芷秋躲一躲,桃花眼俏皮地扇一扇,「你猜。」
他將她掣在懷內,由她手心裡掏出那個蓮花絡,對著窗晃一晃,「給我打的?」
「誰說給你打的?」芷秋坐在他膝上,背靠他一隻手臂就去搶絡子,「這是給我的客人打的。」
鏤空的八寶蓮花仍在陸瞻手中持續晃著,光影自那些細密不一的孔里滲出來,照著他的臉,像水的浮光,「哦,你不是不做恩客?怎麼給人打起絡子來?」
他牽引一線嘴角,佯作心痛地嘆息,「我算是明白你們倌人做恩客,客人為何會不高興了。我千金萬金地貼著你,你扭臉就去貼別的男人,真是叫人痛心疾首啊。」
話語帶著逗趣,有些不同尋常的輕浮在裡頭。芷秋兇巴巴地往他胸膛拍一下,「給你打的、給你打的、成了吧?」
清風吹開他的笑顏,透著些許憔悴,卻又難得明朗,「這就對了,可就該是給我打的。墜在哪裡?你給我親手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