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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9 14:53:01 作者: 再枯榮
    燭芯微顫,閃出一張臉,惱愁萬種全化成一粒硃砂痣,鮮活躍出。雲禾手托香腮,歪在榻上,妝殘釵嚲地用一根細長的銀簽子有一搭沒一搭地挑著燈。

    倏聽推門聲,扭頭望去,正是沈從之拿著個什麼進來。雲禾急急捉裙過去,恨不得以眼殺他,「姓沈的,你什麼時候放我走?」

    沈從之沒聽見似的,款步錯身,將手上的琵琶擱在榻上,沖她挑一挑下巴,「你怎麼不吃飯?」

    自打撕破臉後,雲禾是半點也不願裝,掛起唇譏誚他,「我怕你藥死我。」

    「下毒這等下三濫的事兒,我不會做。」沈從之像是欣賞一株長滿刺兒的玫瑰,遠遠地含笑望她,「要弄死你還不簡單?只將你丟給這園子裡那些下人,叫他們把你先奸後殺。」

    他刻意將尾四字由牙根兒里磨出來,哪知雲禾不懼不怕地停起胸脯,頗有些袁四娘的雅韻,「你來啊!老娘喊一個字,就不是你爹!」

    沈從之悶沉沉地笑,靠到榻背上,「你不是會詩書?怎麼張口閉口就是些市井粗話?」

    「你不是長得像個人,怎麼就不干人事?」

    萬般無奈地,沈從之耷拉下肩,就著炕几上一隻象牙龍虎杯閒翻,「我到底哪裡得罪你了?你怎麼對我就跟對仇人似的?我記得我頭回到你們院兒里去,還多給了賞錢,也算大方吧?你怎麼就願意巴結那些糟老頭子都不願巴結我?」

    孔雀藍的裙面翩躚著游於廳中,似一縷藍煙,縹緲輕笑,「因為你們這種人是賤胚子啊,越巴結著你們越不稀罕,你瞧,我對你這樣,你不是愛我愛得要死?」

    他極為不屑地乜了眼來,吭哧吭哧地抖起肩,「誰給你的臉?你也不瞧瞧你自個兒是個什麼貨色?不過是個萬人/妻。」

    污言穢語早不能在雲禾心上濺出半點兒水花,反而逮了時機笑著,捉裙過去挨在他身邊,軟聲軟調地斡旋,「既然我在你眼中如此不堪,那你就放了我嘛,好哥哥,你下回到我們堂子裡,我不收你錢。」

    沈從之斜睨下眼,見她來時簪的兩朵紫苑業已不知所蹤,寶髻上單是一根藍田玉碧簪,合著一身衣裳,藍幽幽的一抹影乾淨清爽,倒頗有些良人模樣。

    可說的話叫他又愛又恨,他所愛的是旁學雜書所載的琵琶嬌女,能歌善舞、極通詩文、高潔孤傲……云云種種,皆不是眼前這副奴顏媚骨的下作姿態。

    可奇妙的是,越恨她這副模樣,就越愛她盒子會當夜無情無畏的影子。他吊起眉,轉著拇指上的玉扳指,「早說過了,你哄我高興了,我就放你回去。」

    雲禾在心裡將他祖宗八代都罵了個十來遍,面上嗤嗤地堆出個嫵媚笑顏,「好好好,真是個沒心肝的冤家!你說吧,要我做什麼?是寬衣解帶呀還是唱曲跳舞啊?」

    雨後的長夜,紅飄恨煙,綠染愁霧。廊瓦上高地疏落著水滴,像誰心頭的眼淚,墜個沒完,惱人芳緒。

    長園七拐八拐的遊廊下走來位小小侍婢,捉裙進門,繞過芳屏到一則書案行禮,帶著蘇州口音,「奶奶還沒睡哩?爺叫奶奶先歇息,他今夜就睡在自己屋裡。」

    書案上探起一妙齡芳華女子,原是沈從之其妻,戶部蔣侍郎之女蔣長薇。仕宦千金,端莊迤邐,雲鬟惺忪,未簪釵環,掩襟寢衣外頭單罩了件妝花緞外氅,閒置下筆頷首,「知道了,你下去吧。」

    甫出廳去,臥房裡即旋出來一高挑丫頭,到案側來為其研墨,「姑娘,咱們離京時太太同咱們家的太太可都說了,爺到任蘇州就是三年,姑娘同爺成親才一年,不忍心叫你們小夫妻分離。這話兒里的意思,無非是想叫姑娘在這裡陪著爺,早日生個孩子,現爺不來,姑娘怎麼不去請?」

    「他有公務要辦吧?」蔣長薇捉著比仰臉望她,矜貴持雅地笑,「我來了這半月,沒有家中那些侍妾,他不是夜夜在我這裡嗎?今兒想必是有要緊的事,且讓他安靜一日吧。」

    丫鬟名鈴蘭,嗓音一串鈴兒似的搖起,「什麼要緊的事兒啊?姑娘真是糊塗!我下午聽見幾個丫鬟用蘇州話議論,說是爺包了個粉頭在他房裡,這才不來的。聽說這粉頭是蘇州府的花榜榜眼,狐狸精似的勾人,姑娘還不警醒著點兒。」

    蔣長薇擱下筆,眉心輕結,雅姿里透著安穩的不屑,「一個倡婦而已,也值得你急成這樣兒?倡婦擅伎藝,又擅花言巧語,男人們拿著取個樂子有什麼的?好了好了,將信封好,明兒叫人送往京里去給太太報個平安。」

    淡腮輕鼓,對著幾張薛濤箋吹一吹,將滿噹噹的墨漬在燭下晃一晃,一閃即干。

    而另有什麼潤潤的在沈從之眼內洇開,原來是一張旖旎卓絕的嬌容,白甃火燭下盛開,媚眼如絲里分明閃爍著什麼暗示。

    他是個飽經情愛的男人,自然懂得那雙眼裡蘊含的是些什麼。可他翕然間什麼都不想做,只是朝對榻一指,示意她坐過去,「不急,我這個人愛乾淨,連你的底細都不知道,不要你寬衣解帶。你先說說你是怎麼淪落風塵的吧,萬一說得我心軟了,就將你放了。」

    雲禾再將他自心裡罵了一百二十遍,翻著藍裙落到對榻去,朝炕幾一個哥窯甜白壺指一指,「說起來話就長了,給老娘瀹壺茶來,一會子說得口乾。」

    稍刻就有丫鬟規規矩矩地端上茶,又推出門去將門闔上。雲禾抬起了腿曲在裙里,一個胳膊肘撐在炕几上托腮,「那年,蘇定縣六月飄雪,我家鄉顆粒無收,餓死了許多人。我是家中二女,上有一兄一姐,下有一個弟弟,家道艱難,吃不起飯。我爹娘就合計著賣子女,兒子自然捨不得賣了,算來算去,就將我賣給了個人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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