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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9 14:53:01 作者: 再枯榮
芷秋似乎墜落在一片雲海, 骨頭越來越軟地後仰在高矮上,不留神間腰就碰倒了一隻漢白玉爐鼎,灑得滿地香灰,泛起一股冷香, 細細鑽入陸瞻的腦中, 使他明銳地嗅見了冷檀香里隱藏著的一線腥味兒。
他幾乎驚醒, 喘著氣俯在芷秋身上, 掠過她半月一樣的光潔的額,望見架子床兩側的綃帳一膨一脹地招搖著,像是挑釁,又似嘲笑。
「怎麼了?」芷秋跟著他後望上去,貼著他的鼻尖,溢滿關心,「陸瞻,陸瞻。」她輕喊他,不知由哪裡摸來一條繡絹,拂去他額上的浮汗。
那兩個字由她口中喊出,似乎是神靈的召喚,將他由地獄的一頭又扯回人間。他將整張臉埋在她的頸邊,吐出沉重的絕望,「對不起,我是殘缺的。」
酸風吹雨,喧闐了芷秋的血肉,她想哭,最終又只是淡雅地笑笑,「我也是啊。」
輕輕地,陸瞻懷抱著她站起來,胸膛劇烈地起伏著,卻只在她頭頂輕飄飄地說一句,「你不是。」
芷秋沒再作答,他也不再說,關於這個「殘缺」這個問題,他們都默契地儘量不去提起,默契地、不介意彼此,卻鄙夷著自己。
時靜半晌,時光裡帶來江南的水氣,芷秋將臉埋進懷裡輕輕哼了一聲兒,撒嬌似的,「陸大人,我骨頭忽然疼起來,想來是要下雨了,你有沒有帶傘?」
驀然間陸瞻將一對濃眉緊蹙,躬下身子去瞧她有些泛白的面色,「好端端的,怎麼骨頭髮疼?」
「老毛病了,」她逐漸蒼白的臉頰綻放出幸福的笑顏,將腦袋在他胸口埋了又埋,恨不得整個身子都鑽進去,「小時候被打的,從此後下雨就疼。」
陸瞻抱起她,將她小心擱在的帳間,「我叫人去請個大夫來瞧瞧。」
果然,窗外就下去雨來,絲雨織鶯梭,浮錢點細荷①,扣緊了夜。樓下隱約有姑娘們媚迭迭地嬉笑聲,迎送歡客。芷秋卻不舍送他,由床上爬起來,掣住他一片衣擺,「別去,沒用的,往年不知請過多少大夫也瞧不好。你坐下,我一會子就好了。」
猶豫一瞬,陸瞻依言坐到床沿。她便曲著腿挨過去,再度落入他的胸膛里,饜足地笑,「你在這裡我就好了,你不急著回去吧?」
垂眸見她偷了蜜似的一抹笑,陸瞻亦無奈地笑起,一臂抱著她,「下雨了,阿則沒帶傘,大約得等一陣兒了。」
疏星淡月,落雨有聲。芷秋發白的面色逐寸回了血,幾如那翠沼殘花,相思入傳。骨頭照舊是疼的,可絞人的疼痛里又如荷碧,上浮起泉洌的甜蜜。
照常例,桃良吩咐廚房裡按舊方以獨活、當歸、桂心、茯苓、芎藭等熬製一味湯藥,盛在冰裂葵口碗內。又另備了幾樣蜜餞、幾樣糕點一併送去。
正捧至水晶簾內,見芷秋倚在陸瞻懷中細細碎碎地說著什麼,她便鼓起腮搬來一張小几在床前,「姑娘不疼啦?還有功夫說話呢,躺著麽,作什麼死呀?」
芷秋由陸瞻懷裡探出頭來,拿眼嗔她,「鬼丫頭,要你來多嘴?」
主僕二人都是伶俐的,陸瞻聽了笑一笑,朝桃良輕挑下巴,「你們姑娘平日裡也總是這樣兒嬌滴滴的,疼起來就往人懷裡賴?」
「哪能呢?」桃良將芷秋遞來的眼色視而不見,一碗藥塞在她手裡,「姑娘才不輕易喊疼呢,聽見媽媽說,姑娘小時候被打成那樣也沒哼過一聲。我七歲就跟著伺候姑娘了,除了在客人面前,就沒見她背地裡喊過一句。」
陸瞻斜睨了眼,刻意板著臉,「哦,我是客人,原來在我面前哼哼唧唧的,是為著哄我的銀子。」
芷秋不氣反笑,笑著,就覺著沒那麼疼了。仰起一張臉,傾吐藥香,「可不是嘛,那陸大人是給還是不給呀?」
腮上粉汗粘著一縷發,陸瞻輕輕撥過,面上卻鎖著眉,故作慨嘆,「我聽見你媽媽說你的局帳是四兩銀子,留堂是七兩。算一算我在你這裡不過點了兩回茶會,卻憑白折了幾千的銀子,你替我算算,我是不是虧了?」
她歪起盈盈一張笑臉,兩個手拽住他一條胳膊,「你怎麼知道我的身價銀子?」
「我結帳的時候知道的。」
芷秋生怕他不再來似的,將他胳膊晃一晃,若有所指,「你犯不著一回一回的結,你可以月結嘛。」
「聽說你們這裡的規矩是生客不能月結。」見芷秋似要開口,他搶先去輕撇了嘴角笑,「不過我同袁四娘講一講,大約她能許我年結。」
琳琅新雨驟停,淡煙殘樹里,星兒在芷秋眼中點亮,「什麼意思?你這一年都來?」
「一輩子」三字懸在陸瞻舌尖,險些就要破口而出,卻幸他時刻記得,他給不了她一輩子,連「一夜」他也給不了她。於是只是謹慎地笑一笑,「一會走時我同你媽說包你一年三節,你不用酬客了。」
芷秋緩緩地靠去他肩上,窗畔高高一架銀釭暈著暖黃黃的光,模糊的眼花就看見從前的風塵歲月里,酒迷聲色的每一天。
她亦幾乎想問「一年後」呢?一霎又暗笑自個兒心貪,到底沒有啟口,只在半明的九曜下用染了鳳仙花的小指去勾他的小指,「說定了哦?」
陸瞻點點頭,輕得不像個承諾的承諾墜在了一座湖泊,是每天、每時、每刻,在相逢恨晚的光陰里聚攏的愛,黯然地映照著高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