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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9 14:53:01 作者: 再枯榮
芷秋佯作探尋地直往他兩個眼裡對瞧,「沒想到陸大人不僅悶,還是個假正經。你上回沒到我屋子裡去過?還帶走了我的衣裳,這會子麽倒翻臉不認人起來,竟說與我不相熟。」
向來曉她伶牙俐齒,陸瞻含笑擺首,似嗟似嘆又似逗,「不過是講兩句客氣話兒,你反認真起來。替你擺台不好?」
「好好好,小女子謝過陸大人了。」芷秋兩個手擺在腹側,佯作福身幾下,復撿起扇來障笑,「噯,你方才同我媽在講什麼呢?真是奇了怪,陸大人話這樣少的人,竟然同老鴇子有話說。」
陸瞻將半個胳膊挨到几上,故作神秘地、十分可惡地抑低了聲兒,「上回聽見你妹妹說你挨了祝斗真夫人打的事兒,我向你媽媽打聽打聽,取取樂。」
「那我媽可同你講了?」
「講是講了,不過她不是本家兒,說也說不清,不如你講給我聽?」
夜迷了楚岫,卻有粉壁銀釭,闐亮了畫屏。芷秋何等人也?借了燭光,瞧見他眼裡分明有隱沒在玩笑中的關懷。伴著風前笛奏,她的心像倒在了蜜罐里,眼角掛起絲絲甜。
一搦腰倏然直挺起,襯著酡顏薄衫,半隱肌骨如玉荷亭立,「好麽,我講了,你可不許真笑我啊。說是去年秋天,祝老爺遞了局票來請我到他家裡去,我應酬得好麽,他一高興,就隨手將屬他夫人的壽禮給了我。也不知是誰送他夫人的,橫豎他夫人聽見後惱了,散席時將我堵在她家小花園裡頭打了一頓。」
陸瞻的笑音有些悶沉沉的,像是堵了個什麼,「打你哪裡了?」
「嗨,其實也沒打著我什麼,就是打了我幾個耳光,又扯下我一縷頭髮來。那時雲禾也在,我們兩個領著丫鬟姨娘就將她按在那裡,也給她收拾了一頓,沒吃什麼虧。」
「祝斗真沒管?」
說起這個,芷秋噗嗤笑起,「你別說,這個祝老爺別瞧著他是個四品知府,卻有些怕老婆,他哪裡敢管呀?不過後來叫我與媽合計著訛了他一些銀子,就當他給我賠禮了。」
笑眼對過去,只見陸瞻半笑不笑地垂下眼。芷秋亦將胳膊搭到小案上去,擠得幾個水晶碟子叮噹響起,像一串風鈴盪在疏竹間,「俗話講來而不往非禮也,陸大人聽了我的醜事,也講一個你的給我聽聽啊。」
陸瞻抬起眼來,輕哼一聲,「我們做宦官的,都不大體面,醜事多得很,你要聽哪一件?」
「那大人就說說,你是怎麼進宮的吧。」
這放往常,多少是個忌諱,可今夜對著她閃爍著星光的眼,他不舍令它隕落,於是無所不依地挑了唇角,「說倒是可以說,可是你聽了,別哭。」他擺擺袖,苦笑裡帶著甜蜜,「我看不得你哭。」
話音才落,芷秋就有些想哭了。卻以扇遮口,笑音澶湲,「你上回還說女人的眼淚對你無用呢,可見現在是扯謊。我才不哭,陸大人的錢麽不用眼淚就能騙到手裡,我還哭什麼呢?」
陸瞻安然地倚到榻背,半斜著臉瞧她,「先帝還在位時,最喜修道煉丹。那時我年輕氣盛,同人就此事妄言了幾句,不想被人告到聖上耳朵里。先帝大怒,將我收押詔獄,最後因念我父親是兩朝元老,便判了我一個宮刑。」
他說得十分輕鬆,可芷秋知道,三言兩語背後,必定滿是殘酷的歲月。她不懂那些朝夷暮跖的官場之爭,只是啞笑著輕問:「疼嗎?」同樣以十分輕鬆的口吻。
「疼。」他闔上眼,小小一枚彎刃時隔經年又晃到了他眼前,「疼得真要命,喝了麻藥湯還是疼得要死。但這還不是最疼的,最疼是受刑後醒過來,插著白蠟管子,一尿就疼得昏死過去,每次我都以為我要死了,沒曾想下一次又活了過來。」
「活過來」這件幸運的事兒,在他唇角結成了苦笑,「我在廠房裡躺了一個多月,也餓了一個多月,不敢吃飯,就吃一丁點兒零碎吊著命,因為會失禁,連水也不敢多喝。每天睜開眼,就望見窗戶外頭一刻紅杉樹的影,一天比一天更茂盛起來,我也一天一天好起來。」
低低地,是他憮然的聲音,像是將一生的嘆息都卡在了嗓子裡頭,「但是我知道,我早就已經死在刑刀下了……」
飛沙走石的聲音緩緩流著,耳邊再也聽不見外頭的鸝歌雅韻,只聽見自己暗沉的音調,像那舊年歲里他無數次想掐斷的喘息。
自然了,也沒聽見芷秋的動靜。他猜想她大概是哭了,或者怕了。他不敢睜開眼,真怕瞧見她又懼又厭的面色,大約會被她十分謹慎地隱藏在精美的妝容下,可他敏感的眼依舊能輕易瞧見。
但他沒停,含混澀啞的嗓音如風林婆娑,不停不歇地剝掉那些厚厚的舊痂,露出血淋淋的傷口給她瞧——既然他忘不了她,那就讓她望而卻步吧。他想。
天卻盡不如人意,驀然間,唇上被封著個什麼,令他忽然住了口。那是軟而潤澤的、帶著玫瑰清甜的淡香,像一味注了蜜的藥,抹在了他那血糊糊的可怖傷口上。
夏夜院宇,花絮如飄雪,香焚金鴨鼎,銅壺漏著滴滴答答的時光。牆面橫瘦影,陷落的腰,彎起的臀,是山川起伏,江河錦繡。
芷秋雙手撐在小案上,擠掉了一個碟,撒了一地的鮮荔枝,是嫣然又青澀、甜蜜復心酸的心事。她離開他的鼻尖半寸,閃著點點水花的眼比月還亮,望進他晦暗的瞳孔里,輕輕暖暖地彎起唇角,如一朵花開無聲,「還疼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