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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9 14:53:01 作者: 再枯榮
    「你瞧瞧你瞧瞧,還說不喜歡,我不過說他一句,你就說這一筐話來堵我嘴。」

    四娘執扇將她裙面拍一拍,又嗔又笑,「媽曉得你看重他,媽也是過來人呀,且你妹子早同我說了。你若不嫌他,他若不嫌你,那又有什麼?媽是怕你慮著他有殘疾,才來試一試你。」

    那笑顏稍融,脂粉飛塵中嵌的兩個精明眼望向窗外方方正方的一塊天,「嗨,乖女兒,你年紀也不小了,在這裡也沒幾年可混,我們這號人呢,是沒什麼前程的,無非老了也開個行院買良為倡做個老鴇子,可這是損陰德的事情,媽還不願你做。你要是不嫌他,就正好往他那裡掙個前程出來,媽不攔你。他若是要娶麽,我連身價銀子也不要你的,放你跟了他去。」

    好半晌,芷秋凝望她翕合不停的朱唇,香軟身骨靠倒在她肩頭,「媽,身價銀子都不要,你不是虧了?」

    四娘慈目轉來,像一位真正的母親,拂著她的發,「虧點子又有什麼啦?只要往後你出息了,替媽照看著小雛鸞,媽就是死了也安心。」

    杜鵑聲聲里,四娘拍拍她捉裙起身,走出兩步又旋裙,「這個話你可不許同雲禾講,免得她那個瘋丫頭見天惦記著這事,又說我偏心。再有,得空了去替我勸勸婉情,那也是個瘋的,見天要死要活!我真是作了八輩子的孽,叫我貪上你們姐妹幾個,專叫我不省心……」

    碎碎叨叨的聲音漸去漸遠,伴著咯吱幾聲,芷秋安然躺倒,嗅著茉莉香,眼皮一沉,轉入黑甜夢鄉。

    夢裡綠濃紅密,垂楊影里蟬兒囂,風落閒庭園。陸瞻踏沙錦步過了九曲橋,不覺睏倦,反有飛揚神采,如那片藍灰蘇羅衣擺。

    落榻稍歇,黎阿則便揮退侍婢,親自捧茶上來,「乾爹,余公公傳了聖上口諭,說長洲縣的事兒,依您的意思辦,另外要由京里掉一個人到都指揮使司,不怕災民鬧事,只等除了龔黨,乾爹可到都指揮使司調兵鎮壓暴民。」

    「我知道了。」陸瞻由榻側的冰盆里掏出塊碎冰,欹倚扶手,「你去傳張達源來。」

    黎阿則才去一刻,但見張達源頂著滿腦袋的汗奔進門來伏跪,「督公傳奴婢?」

    「你去布政使司衙門裡傳皇上的諭,告訴姜恩沈從之一聲兒,就說朝廷里追加料子二十萬匹,叫他們幫襯著些,寫個公文蓋了印給你,你帶著人往長洲縣、常熟縣、吳江縣、太倉州告訴州縣衙門支會一聲兒,叫各縣務必在冬前收齊蠶絲五十萬,其餘縣按原數收繳。」

    張達源橫袖揩去一腦門的汗,撐起身挨過去,「督公,五十萬,只怕百姓真頂不住啊。」

    綠斗闔案,嗑出陸瞻心冷意堅,「百姓要不是『真』頂不住,誰敢造反?屆時遍地餓殍,自然算到龔興那老傢伙頭上去,我倒要看他兩朝元老的官帽上,抗不抗得起這諸多的人命。」

    「奴婢明白了,」張達源稍一沉吟,復起踞蹐,「嘶……督公,這要是這幾個縣朝別的縣借賑災糧款過了年關,咱不是白費功夫了?」

    陸瞻將冰萃的龍井一飲而盡,嗓音似一團濃雲,攢滿了一捧的雹子,「他們要是有了這個主意,你替他們指條路,叫他們問祝斗真借。祝斗真能借他們多少,自然想法子加倍由朝廷的災款里剝出來,轉來轉去,爛的還是這蘇州府的地。」

    「要是姜恩不同意,該如何辦?」

    「他會同意的,他同祝斗真一丘之貉,討皇上好的事兒,他們跑得比狗還快。」

    領得明意,張達源行禮而去,虎背熊腰裝潢了他半個男人的身子,使之看上去,如一個完整的男人。

    可有些什麼裝點不來的,譬如一顆曾滿懷壯志的心,立志為國為民的少年豪情隨著身體的殘缺,腐爛在了求之不得的尊嚴里。

    陸瞻垂首啞笑,想到了芷秋在馬車內為他流的眼淚。她說她想要了解他,可那一點點苦難她都承受不住,何談更多朽癰的真相?

    才去了張達源,又見鳥啼花影里,淺杏盛裝艷裹而來,身後跟著春陽。自那日陸瞻將她抬做侍妾後,她便跟著風光體面起來,漲了月錢,分了庭軒,也添了四五丫鬟,真正像個太太奶奶了。

    更大的變化是,她的外傷不僅痊癒,還生出些許春意透□□的妖嬈來,像一朵初桃,終於綻放成了紅馥馥的芍藥。

    或許在某些不為人知的世界裡,她發生了驚天的變化。但這對陸瞻來說幾乎不可查,他只當她是一隻花瓶,僅有的價值便是裝點他那海市蜃樓般的體面。

    故此他的聲音是冷漠的,兩片薄唇只是鋒利的紅葉,稍不甚就能剌了肉,「有什麼事兒?」

    巧的是,淺杏不很在意他的冷漠,只盡力巴結著從他這裡得到的一切富足生活,「老太太病了,請了大夫瞧,好了沒兩日麽,又咳嗽起來,老是反反覆覆的,您去瞧瞧?」

    「她吩咐你來叫我的?」

    「這倒沒有,」淺杏憋著嘴,一條帕子在臉側扇來扇去,有些沒規矩地落到根圈椅上,「是我見老太太總不好,想著叫您去瞧瞧。」

    自打老夫人攜了陸瞻兄長來蘇州後,淺杏甚少見陸瞻到院兒里去探望,時常就是她這個侍妾服侍著,新進來了那祝晚舟後,倒也算有了個幫手。

    難卻難在那老夫人脾性不大好,稍有不順便摔碟子砸碗的,這兩日像是病糊塗起來,總說這個要害她、那個要殺她。淺杏心裡直呼費事兒,只得來請陸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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