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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9 14:53:01 作者: 再枯榮
    可自他成了閹人後,忽而就理解了他們,該是「咱們」,因為活著也沒有尊嚴,哪裡還管得了死後?便只顧著靠踩上權勢的基石,以求人們高看一眼。

    故而他在這一刻,懂得了芷秋的「愛財」之心,於是啞然一笑,再看她一眼,「芷秋姑娘才貌雙全,要嫁個人怕也不是什麼十分難的事兒,莫非是一心只求正妻之位?這倒是有些過於強人所難了。」

    芷秋眼波橫轉,對上他黑曜石的瞳,今夜,它們似乎格外耀眼。她嫵然一笑,嗔過一眼,「什么正妻不正妻的,陸大人把人想得也太蠢了些,我早八百年不做這夢了。不過我同你算算吧,我們這等人麽,至多也就給人家做妾做家伎,不過是從討好好些男人變作討好一個男人,說到底也沒差別。」

    溫風一樣的聲線里透著精明,「人家做良妾的,倘若生下個一男半女,也算有了依靠,我們生不了孩子的,還不是說賣就賣了,屆時賣到哪裡,更是說不準呢。」

    她的笑恍若一葉凋零,飄灑北風,「你要說美貌,這才叫好笑,這煙雨巷,但凡在做著生意的,哪個不美貌?有什麼稀奇?吳姬三千,越女百萬,美貌的姑娘多了去了,沒見得哪個單靠著美貌就生來好命的。西施美貌,世人還說她誤國,貴妃傾城,不也殞命馬嵬坡了嗎?」

    她扭過臉,似乎是有意說給人聽,「不過一副空皮囊而已,不值什麼的。」

    未知陸瞻有無領會其意,或者如身側繁脞履舄,選擇略過,「美貌若無用,怎麼還有這麼多男人先呼後擁地來予你一擲千金?」

    「他們是來找我,卻也不是,陸大人『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恐怕我比你們男人還了解你們呢。男人到我們這風月之地來,除了人之本欲,不過是裝點裝點自己。」

    芷秋緩步隨他,一步一韻,如同一抹輕飄飄的笑,「達官貴人到這裡尋兩個美貌倌人,替自己充充門面,總不能叫後宅夫人出來飛觴斗斝吧?才子們到這裡,不過博一個風流的美名,再有那閒不住的,家中妻妾過於服帖順從,捧得他主子似的同她們說不上話,便到我們這裡來『情啊愛的』說笑幾句。」

    陸瞻心內直呼有趣,止步望她,「那你們做倌人的呢?」

    「我們?」芷秋障扇掩笑,露出一對狡黠的泛水桃花眼,「我們麽就簡單多了,有錢麽同你雅歌韻舞、詩詞歌賦、風月情濃……」

    那雙引人入勝的眼媚迭迭地眨一眨,驟然掣扇叉腰,「沒錢麽,可給老娘滾遠些!」

    這一刻,她倏然在他面前鮮活起來,似一個活脫脫的「人」,再非掛在牆上永恆笑著的「畫」。

    奇言妙語引得陸瞻朗聲大笑,在川流不息的雲履繡舄中,他們笑望彼此。兩個孤魂,在這一霎初初相見,匆匆一面。

    這是黎阿則從未見的陸瞻,如一縷穿過層層濃霧的陽光,微弱地抵達了大地。

    他兜著下巴觀望,令桃良障袂一笑,「我早說了呀,我們姑娘厲害得很,是花榜魁首、你曉得花榜魁首是什麼吧?」

    喧囂而寂靜中,黎阿則只聽見陸瞻含笑問起,「你想叫我到你們堂子裡去,是因為我有錢?」

    芷秋呼扇兩下眼,收起半片笑,另剩得半片真假難辨,「自然啦,您這麼一頭肥羊擺在我面前,不宰宰,豈不是天理不容?」

    還從未有女人如此撮其要、刪其繁地算計過他,她們通常地以「痴心」粉飾著太平,卻在眼眸中難掩「情誼」的支離破碎。故而他並不生氣,倒挑了眉追問:「你預備著怎麼宰我?說來聽聽。」

    「唉……」芷秋佯作深深一嘆,「您這個人麽我算看出來了,錢麽是有,人也大方,就是油鹽不進。倒是不急,我還得回去同我媽媽商量商量,要怎麼『開方子』,只等您人來了,才好使出來。」

    「開方子?」

    「哦,這是我們行院裡頭的話,就是說曉得了客人吃哪一套,我們『對症下藥』,就叫開方子。」

    他鼻稍翕動,輕哼一笑,「這倒新奇,客人吃哪一套,未必在你們堂子裡也有個路數不成?」

    浮影三千,他們自顧走著,芷秋的肩細碎地擦著他的手臂,隔著三兩薄衫,仍覺滾燙,「這裡頭門道可多得很,陸大人要是有興趣麽,改日過來點我的茶會,我細細說給大人聽。」

    在他沉默的功夫,已至河道,只見兩岸紅男綠女,眉目傳情,眼梢有笑,爭相將花燈投於水中。長長流水,飄零爭輝,常見有各色蓮燈無數,另有魚舠、四角宮燈等,呼啦啦流渡千里,落去他鄉。

    巷口正對一座三洞拱橋,下頭倒映三輪金月,隨波浮蕩。上有佳人舉目而笑,才俊駐足相望。或有那趁此良機來揩油的,暗袖中的手匆匆朝人姑娘腰臀上輕捏一把,引得人啐口以對。

    陸瞻瞭望兩岸,展臂朝對岸一指,「過去吧,那邊兒人少些。」

    橋上人擠得鞋跟著鞋,靴踩著靴,陸瞻首行其道,為她開路,又似不放心地,半側了身遞出右手,「來。」

    芷秋本不是什麼良家閨秀,滿岸也都不是什么正經人戶,狎昵親熱者數不勝數,原不該羞赧怯軟。可她心頭卻驟然一跳,微紅了臉,幸而被萬丈燈火照得暖黃。恍似一位貞潔烈女,連自己也覺著好笑。

    察覺不到的一陣俄延後,她總歸是將手交到了他手上。他的手還是那樣滾燙,猶如落入了一片溫熱的湖心,暫時消融了她滿身的風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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