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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9 14:53:01 作者: 再枯榮
    雛鸞垂眸望向懷中,裸裎的雙臂抱緊了軟綿綿的貓,揚起一個笑臉。頃刻後,那張笑臉化為粉霞,帶著疑慮望他的眼睛,「韓相公,你以前也對我這樣好嗎?」

    餳暖思晴絮,飄飄渺渺的一切世俗浮在這方床帳之外,僅僅隔了他們一步之遙。韓舸始終記得,她是怎樣像一隻靈巧活潑的貓撞到他懷裡來的,將一位十七歲的少年撞得情竇初開。此後,他不惜重金點了她的大蜡燭,洞房花燭夜,得意春風殿。

    這一切他都不能告訴任何人,一位青年才俊可以流連煙花,但心墜煙花,是流言不能容,世俗不可忍的忌諱。

    他只得將雛鸞圈在懷內,輕輕地撫著她滑嫩嫩的背脊,「我對你,一點也不好。」

    他們中間卡這一隻貓,猶如橫陳著命運寬廣的大河,他在河岸花色瀲灩的上端,而雛鸞只永遠在河岸滿目瘡痍的另一端,他很抱歉,他救不了她。

    雛鸞同樣滿懷愧疚,將他後背的衣裳揪在掌心,「韓相公,對不起,我記性不好,你許久不找我,我就想不起你了。」

    久久之後,他將她兜倒在枕上,牽開青灰錦被將她罩住,又將貓放在她勁側,「那這回可要記住我,我過些時回常熟,至多兩個月就回來瞧你。你睡吧,我就在外頭,醒了就叫我。」

    她緊盯著他撒下帳,直到銀紗隱去了他一片松竹之姿,雛鸞方輕輕喊出他的名字,「韓舸。」

    「噯。」他笑著應答,輪廓漸行漸遠。

    「韓舸。」

    「在呢。」

    「韓舸、韓舸。」

    「是我,我在。」

    「韓舸……」

    直到那輪影消失在臥房的欞心門下,雛鸞方閉上了眼,在心頭再默念兩邊他的名字,並告誡自己,永遠不要忘記他,他叫韓舸——

    東陽素足女,會嵇素舸郎,相看月未墮,白地斷肝腸①。

    東風一枕遊仙睡,拂去金池瓊苑,香惹塵非。滿園薔薇如游思夢魂攀牆去,而隔牆之處,即是淺園。

    三兩丫鬟懷抱著鎏金獸耳鼎,裡頭盛滿雕冰,或延年壽桃、或繡球錦,個頭不大,卻十分講究稀奇。以春陽為首,這廂繞過一髹紅楯欄九曲橋,穿過垂花門,婉踅西廂書房。

    只見檻窗大敞,撲進萬丈暖陽,左首正對一張髤黑大書案,風將案上一疊紙箋淅淅索索地撥動,案後正擺一張四出頭官帽大椅,陸瞻端坐其中,正在細看公文。兩側有銀釭高聳,並立著黎阿則,細嫩的肌膚被一片光照得剔透。

    他朝春陽等人將手招一招後,由高案上頭捏來一把鎏金鉗,悉數將冰塊夾入兩案上的青瓷大缸內,收拉一線,即見頂上一太平有象硬帷簌簌扇起,正對著陸瞻。

    滿室頓起涼意,春陽暗打一顫,領著幾人貓腰退出。

    稍刻,陸瞻橫臂將公文遞予黎阿則,起身旋至青瓷缸前往裡頭掏出一塊碎冰握在手中摩挲,「你也瞧瞧,這是早上各地縣丞主簿們呈報的去年所收桑蠶數目,織造局的庫里,可有這樣多?」

    黎阿則細細端詳,倏而一笑,「乾爹,這庫里我查了,數目不假,加上許公公走時留下的帳目上所報損耗,差不離。嗨,乾爹,這許公公走時,自然要把屁股擦乾淨了走,哪能叫咱們抓住什麼把柄?」

    滴答滴答的水珠由陸瞻指縫墜落,踩得滿地狼藉,「我記得,許園琛去年報到宮裡的損耗是近千斤,說是叫梅雨給毀了?」

    「誰知道呢?」黎阿則微哈著腰,伶俐地笑,「兒子查過,去年六月,確實是足足一月的梅雨,他說是損耗,皇上看在老祖宗的面上,也不好深查不是?不過依兒子看,這事兒估摸著老祖宗也不曉得,八成是他自個兒中飽私囊了。老祖宗要是曉得,怎會許他同龔老的人私相授受?」

    陸瞻由多寶閣上嵌得密密麻麻的書里抽斜一本,又撳回去,勾起笑斜眼睨他,「咱們京里動身前,好像聽見說許園琛提了秉筆太監?這走得急了,也沒來得及恭候他。去,給他修書一封,就說我期滿回京後,再親自登門道賀。」

    「是,兒子這就去辦。」

    正欲退去,陸瞻卻細細地揚了嗓子,「站著,」似一篾軟劍,柔而寒。他自右首抽出幾個牛皮信封推到案上,「這幾封也一道送回京里,給老祖宗那封裡頭有一藥方,傳我的話說兒子惦記他老人家腿疾,特意在蘇州找名醫求了藥方,太醫院的藥總不見效,或可按此方試一試。」

    「這封,」言著,他往其中一信上點一點,「叫你的人親手交到余良手上,讓他直呈陛下,不用經司禮監的手。」

    皇城內太監無不屬司禮監管轄,但這黎阿則乃安南人氏,宮內安南人備受欺凌,多是酒醋面局、浣衣局等職位,同為外族人氏,倒是自成一團。正是看重安南內侍之團結,陸瞻才將他提到身邊。

    此刻正是立功之時,黎阿則無有不從,接了信鄭重行禮,「乾爹放心,既是只給余公公,別說司禮監,就是內閣和龔老,兒子都不讓他們曉得。」他彎彎的眼角一瞥,將最後一封信望著,「乾爹,這一封是往府上去的,可有什麼話兒要交代老夫人的?」

    驟然,陸瞻收起笑臉靠向椅背,半譏半諷地,「話兒都在信裡頭了,沒別的。只一件事,信送到,就讓我母親大哥即日啟程來蘇州,哪有我一個人享受這江南風光的道理?叫他們也來,在這裡住幾年,回頭任期滿了,再闔家一道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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