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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9 14:53:01 作者: 再枯榮
粉腮一動,又滾出一滴淚,恰似落入沈從之心中,只覺酸楚。只得將他二人親昵之態視作不見,別開眼,朝身側玉婷吩咐,「你不是會琴,彈一曲來聽。」
玉婷見他好似吃了癟,心內瞭然,面上一笑,回首由姨娘手中接來琴,便在案上擺開,靈指一動,驟起曼妙音樂。
這牽腸一曲,如一段將隱將現的心事,婉約繞遠,輾轉天涯,和了清風月半,遐暨廳外池畔。
池畔有一夾道,芷秋背靠一黑壓壓的巨大太湖石守在那裡。手中挑著一盞隨風擺曳的絹絲燈,忽左忽右地照見滿園牡丹,分有豆綠、白雪塔、醉酒楊妃、姚黃、其中一片青龍臥墨池更似血海,連著目斷天涯的一輪涼月,
她等了許久,仍舊未尋到說辭,該說些什麼呢?難道追憶年少時的那一面之緣?
可對於一位施恩者來說,這回憶恐怕太過單薄了;或者安慰他?但未受他之苦,那些淺薄的勸解之言也未免太蒼白了些……
左思右想之際,但見一盞孤燈縹緲漸近,芷秋慌亂的心隨陸瞻漸明的輪廓平復下來,滿園的淺蛙蟲鳴似乎亦遞嬗安寧下來,那個浮光錦繡的人間也與耳畔的清風相拂至遠。
她只聽見自己從未有過的心跳,仿佛世間靜得只有這滴水穿石的悅耳琤琮之聲,伴著他踏花過草窸窸窣窣的鏘然腳步。
倏而,一股幸運之感自她心底湧出——倘若他不是落魄至此,倘若他仍舊是一位風華正茂的貴公子,那以她的低賤之身,恐怕她將永生不能靠近他。
踞蹐如一番洗禮灘頭的浪潮退去,露出了芷秋一生的勇氣,她挑著燈籠,牽裙朝他而去,走向她的命運。
在他一絲錯亂的眼色中,芷秋朝後頭小廝淺笑,「你先回去吧,我這裡有燈籠,一會兒我引陸大人回去。」
那小廝將二人暗窺一眼,依言錯身而去,誰知芷秋又叫停他,將手上一隻綠油油的玉鐲擼下來遞給他,「回去別亂說話,可曉得了?」
小廝伶俐一笑,接過鐲子,「我明白的,姑娘只管放心。」
待人走遠,芷秋旋身回去,軟如雲緞的一隻手拽了陸瞻的手腕,就往假山後頭繞去。
幽石深處,遍布淒淒蕙草,足有一尺之深,她的裙面披帛與他的衣袂,撩起草叢內的棲息的螢火,由零星至繁脞,點燃了這一方荒野里,一整片螢河。
陸瞻始終未置一言,只冷眼瞧她單薄的背脊,任她拽著自己。實則,直到很久以後,他也說不清,到底是因何沒有甩開她。
或許是她手心的溫熱,使他感覺自己由皇城廠房裡那張冰冷可怖的閹床上、到動彈不得的硬板、再到波詭雲譎的宦海里輾轉出來,終於重返在久違的人間,復活在她柔軟的掌心。
眼下,他總是清醒的心暫時迷路在這種莫名溫暖的幻覺里,望著她將燈籠穩穩墩在一叢迷草之上,拂裙坐到一墩矮石上頭,由袖中牽出了一條月白繡水仙的細絹。
微涼的春風撥開了芷秋的笑顏,是未加觥殤裝飾,毫不刻意討好的一絲笑,極淡,蘊涼。
她高高揚起臉去看他,聲線恰如那淺淺一汪燭火,渺渺杳杳,「你的手怎麼這樣燙?怪道你吃鎮了冰的酒。」
他未答,擰起一道眉,似乎有些厭惡與警惕,芷秋心內瞭然,垂眸一笑,仍去拽他的右手,將他拽至身旁坐下。一手托著他的掌心,一手捏著絹子細細去揩他手背指節上的血跡,「你這傷瞧著有好幾日了,做什麼不上藥?才剛在廳里,我就瞧見流血了。」
上有群星,下有流螢,四面有太湖石環繞,陸瞻生出一種錯覺,他們似乎是告別了繁華的人世,流離至這裡。
他靜靜地,沒有抽回手,任憑她如涼悠悠的一池水,撫慰他總是滾燙的全身,亦像擦拭了他經年累月的傷痕。
「你回去麽也記得上些藥,」芷秋緩緩潺潺的聲音如她手上的動作一般溫柔起伏,「不然好了又壞壞了又好,哪裡能行呀?我們蘇州是煙雨天氣,不像你們京城那樣乾燥,久了不好麽骨頭要疼的呀。」
很久,直到她將手鬆開,陸瞻方冷笑出聲,輕輕的,如一根針,「你們做倌人的,就是這樣兒招攬客人的?」
芷秋頓覺有一口氣堵在心口,不上不下地叫人喘不來氣。少頃,扭過臉來,燭光與黑暗的界線將她一張美得驚心動魄的臉割成兩半,一半似真、一半猶假地笑開,「是呀,就是耍點子這樣的心眼,招攬像你這樣富得流油的客人,你可要把你的荷包捂緊了,別讓我掏出一錠銀子來。」
話音甫落,陸瞻便將一手摺入懷中,掏出幾張銀票遞過去,「你想要,說一聲便是,犯不著這樣大費周章,我從不狎妓。」
他的面色頗為難看,唇峰彎成一道冷橋,芷秋卻仍從他黑得不見天日的目光里尋找到一絲游離不定的飄蕩。
因此心口那口氣一下散開,接過那幾張紙一張一張地檢閱過,點算七十,便面有乍喜之色,「你可真大方噯,祝斗真那狗娘養的,我應酬他一年,他麽也不過就偶爾多給個三四兩銀子,還是知府呢,跟你比,都不算個男人!」
狀若無意的一番話,令陸瞻先驚復喜,驚她如一位千面觀音,未知哪面才是真假。喜她無知無畏地將他視作一位平常的男人,如此,僥倖。
▍作者有話說:
千面觀音袁小姐,花魁不是白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