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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9 14:53:01 作者: 再枯榮
說到此節,他拈拈鬚,作一副悲天憫人之態,「那袁四娘原就是為樂戶女子,失了夫家靠山,沒有出路,便干起了這門行當。因雛鸞是她親生,打小捨不得打罵,便養得這雛鸞頗有些不懂巴結,說話也是傻兮兮的。」
聞言,沈從之悠悠閒閒地呷一口酒,似鄙似譏地半餳起眼,「可見這天下,哪有女人不貪財的?做老鴇子的更是心黑,連自個兒親生女兒也推到這火坑來。」
此一番話兒,又招得雲禾心內不痛快,欲要出頭,風鈴似的笑出聲,嬌嬌媚媚地朝上望他,「瞧沈大人之氣度,必定是世家大族名門功勳之子弟,怪道一開口就是『天下』。您既讀書麽,大約讀過『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知,不處也;貧與賤,是人之所惡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①』。世間富貴有欲,這個有什麼錯呢?您是男子,想著功名利祿報效朝廷,這個欲是理所應當,我們是女子,考不了功名,難道想想錢就不該了?」
「看來雲禾姑娘也是飽讀詩書啊,」沈從之擱下樽,半酲的眼風流溢轉,「那也應該曉得『君子愛財取之有道』的道理吧?」
雲禾巧笑倩兮,執扇緩緩扇起,「那是自然了,可拿我們這等樂戶女子來說,我們難道是違了哪條律例嗎?朝廷尚有『教坊司』管轄我等行院勾當,又設官伎、營伎、家伎、私伎,使我等女子取悅爾等,就是天生應該如此?收人錢財,就成了 『取之無道』了?」
她犯起倔強來哪還管其他?任憑芷秋如何暗睇眼色,只做不見。激得沈從之面色凝住,卻始拿正眼瞧她,「既是女子,就該為良人,哪裡有自甘墮落的?袁四娘自甘下賤不算,還將自個兒女兒也推入火坑,難道就是對的?」
「小女子才疏學淺,不懂對錯,」雲禾妖嬈一笑,嫣然粉桃,占盡人間顏色,欹斜在陳本肩頭,一扇障口,「大人飽讀詩書,那請大人告訴我,我等倌人,自幼或是被家人賣做倡人,或是被嫁人為妾被夫家販賣至此,難道是我們錯了嗎?譬如我媽媽,她老人家被趕出家門,這世道可還有何處能容身?她是樂戶,她的女兒終身亦是無改,前途何在?不做這營生,拿什麼吃飯?拿什麼活下去呢?」
這一張案,坐的無不是人間地獄,貴賤兩端。沈從之出身富貴,哪裡懂樂戶女子之難?便只將眼一斜,唇角如藏刀一笑,「我只曉得,士可殺不可辱。」
及此,雲禾哪還管他什麼大人不大人,豁出一條命去就要發怒。見她如此,芷秋搶先笑來,「喲喲喲,沈大人今日是與我等倌人談書論道來了?也罷,既如此,我說一句,想必大人之肚量,也不會生氣了?」
「芷秋請說。」
芷秋牽裙而去,予他斟酒,瞥見陸瞻身前滿杯,只好作罷,含笑侃侃,「要我說啊,別管什麼士農工商尊卑貴賤,天底下,誰的命不是只有一條?我們行院女子不過也是想活一條命罷了。大人原說得沒錯,這是火坑,可堆砌這火坑的磚石是誰?大人怎麼不想想?可是你們男人不是?天下無嫖、自然無伎,這樣論,誰也不比誰乾淨不是?噯,我是說笑,大人可別生氣,不然我們祝老爺可要拿我是問了。」
「噯,你不許動氣噢!」雲禾心內大為爽快,便拔座牽裙而來,哈下柳腰歪著一張故作憨態的嬌容湊到沈從之眼前,分明有挑釁之意,「既是你要論道,說不過人,也不許擺官架子唬人哦,你不服,就拿話來辯嘛。」
她抵在他目前的眼,璀璨如寶珠,嫵媚如妍花,極盡人間山色之風光,那眼一彎,就似勾魂的月牙,眼瞼下的小痣,宛若一滴血,落到沈從之心甸。
他活了二十來年,姬妾成群,卻首次心悸到呼吸紊亂,生怕人瞧見,忙板下臉,「放心,我豈是那等小肚雞腸之人?祝大人,切不可刁難幾位姑娘。」
那一顆心漸漸在他胸膛呼之欲出,使他不知是俱是慌地旋過頭,直朝陸瞻求救,「冠良,你飽讀詩書,你說說,芷秋姑娘說得可對?」
陸瞻適才起身,下睨著芷秋,似笑非笑,「芷秋姑娘所言有理,可依我之見,世人雖都只有一條命,可人命和人命卻有所不同。王侯將相、販夫走卒、乃至奴伶倡優,他們的命怎麼能一樣呢?」
一縷香風穿過他們之見所隔的一寸空隙,拂過芷秋帶笑的容顏,也掠過了他們之間橫陳的十載流年。芷秋只覺面目全非,他已不再是那位笑如星河的少年,不再會說『活著才有盼頭』,反是「人命有別」。
她多想問問他,這十年是走過了怎樣殘酷的風霜雨雪,是不是同自己一樣,滿腹無望的辛酸?
可她的眼匆匆掃過他帶傷的右手,認同他的話,「大人說得對,人有三六九等、貴賤之分……」她抬眸凝望他,似是爭論,卻又好像是某種撫慰,幾如當初他的言語,同樣帶著某種渺小的法力,「可螻蟻尚且偷生,我們既然活著,就該拼命活著。」
夜風卷著陸瞻的聲音,輕柔而緩慢,縹緲勝煙雲,「為什麼活著?」
芷秋徐徐旋身,留給眾人一片蒼涼的背脊,頃刻後轉回來,「我不知道各位大人是為什麼活,或是為了天下蒼生、黎明百姓,但我活著,就想看看有一天,命運會不會善待我。」
滿廳燈海里,她或許是其中微弱卻奮力燃燒的某一支,涓涓的光芒,險些就要照亮陸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