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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9 14:53:01 作者: 再枯榮
    話音甫落,便如那揚起的刀尖,又似最惡毒的詛咒,令那雙淚眼漸漸凝結出不甘的恚怨。她幾乎咬牙切齒地由發白的唇間磨出一句,「我不甘心!」

    「你不甘心就將鞭子挨了吧,」袁四娘在寶榻之上,拈著繡絹拂了衣裙,「我曉得你怕疼,可你也替我想想呀,我花了一二千銀子買的你,你實在要走,也叫我看看你的決心是不是?我既為你開了先例,卻不能叫人以為我袁四娘好欺負,明日這個來求,後日那個來求,我白花花的銀子全打了水漂,還叫我活不活了啊?」

    黃澄澄的陽光罩著婉情之面,折出道道交錯淚痕,幾如人世萬千阡陌,未知何處是家鄉。她茫然無措地回望袁四娘,怔忪一瞬,匐跪上前哀哀切切,「我曉得媽媽好心,只求媽媽好人做到底,那鞭子實在太疼了呀,我熬不住、我熬不住啊!」

    袁四娘噗嗤笑出聲,將腰板笑得前仰後合,「熬不住麽就踏踏實實地呆著,我袁四娘不過是個老鴇子,雖談不上什麼好人,卻也不是那起黑心腸的,你老實點了大蜡燭迎客,往後自然有的是錦衣玉食的好日子過。」

    「媽媽、」婉情恍然記起什麼,忙扒了袁四娘的腿乞求,「媽媽,我有個未婚夫,是吳江縣知縣家的三公子,我父親將我自小指婚給他,求媽媽許我寫封信給他家,叫他來贖我,他必定是願意的!」

    一片喧譁中,四娘睨她良久,方吭哧吭哧地笑起來,「成吧,橫豎別讓我虧銀子就是了,你與他說清楚,多的麽我也不要,就要個整數,三千兩。這不是我坑他,你自己也給我算算呀,我從崑山把你接了來,一路打點牢里的人,又供你吃喝這些日,不算要你高價吧?」

    「不算不算!」婉情捏著袖,左右揩去眼淚,只覺由地獄重到了人間,豁然兜轉來一個大大的希望,「媽媽放心,我這就寫信叫他來。」

    「好好好,小鳳,將她攙回房去,寫了麽給她送出去。」袁四娘揮揮絹子,招呼一小丫鬟上前將她攙起,頗有些和藹可親地安慰,「你放心,這些日我也不逼你,你只管好吃好喝地等人來,若事成了麽,也算我袁四娘做一件好事。」

    這廂人去,姨娘相幫亦遞嬗散了乾淨,獨留袁四娘與三女齊坐,與半簾花影扶疏,伴著喳喳雀鳥,一場煙雨不知何時來到。芳心四五兩,柳眉六八條,在漸起的薄靄中,似蕭條的花枝葉梢。

    不時有老姨娘換上新茶,各人閒呷的功夫,雲禾捏帕輕蘸唇角,眱向袁四娘,「媽媽是不是老糊塗了?突然就犯起善心來了,做什麼答應她啊?連雛鸞還是個樂戶呢,怎麼對這麼個不醒事的人心軟?留著她,何止二三千銀子,往後自能賺個滿盆的金銀!」言著,她將腰一轉,嫵然地調高眉,滿是個不痛快,「要媽媽這樣好心,也放我出去好了麽。」

    雛鸞一聽,亦不大痛快,忙擱下茶盅,沖她翻起眼皮,「做什麼拉扯我呀?我什麼都沒說,屬你壞得很!」

    「好了好了,爭什麼?」袁四娘掛起臉,將二人復挑一眼,後落到雲禾半側的婀娜輪廓上,「我自己就是個樂戶,我生的女兒能好了呀?說起來,你們都是我的女兒,不管是不是親生的,我待你們都是一樣的,你們真過了年紀,不要你們說,我就先替你們操起心來。雲禾,你想贖身麽也不是不可以,可你贖身了往哪裡去?你又有錢贖呀?你平日裡不好生做生意,偏學人家做恩客①,我不信你還有錢贖身!就是你有錢,贖了跟誰去?難不成是你那個方舉人?我勸你,醒神些,他要有出息麽,等考上了官,自己拿錢來贖你去!」

    一席話兒說得雲禾又氣又惱,扭回腰來就要回嘴,不想袁四娘拈帕子的手連壓著,「你也不要說了,我曉得你不服,看我許婉情贖身。我告訴你,我袁四娘做了半輩子的老鴇,沒有那樣好的良心!我不過是看著她死活不依,整日裡鬧著要死要活的,先說話哄她。」

    雲禾再有不服,俏生生地撅起雙唇,挑高了下巴,「要是人家未婚夫真就來贖她呢?您放不放?」

    「放、怎麼不放?」袁四娘鼻稍翕動,哼出一絲嘲諷,「他既顧念舊情,我又沒虧了本,怎麼不放呢?可我袁四娘活這一輩子,還沒有見過這樣的男人。哦,未婚妻家道中落,還被賣到堂子裡,他放著更好的人家不娶,還要到風塵里撈珍珠?他要真來了,就算我袁四娘見識了什麼叫『有情有義』,從今後,我名字就倒著寫!」

    話音甫落,三女齊齊障帕竊笑。芷秋拂裙起身,顛倒眾生的素裙如漣漪微漾,「這麼講,還是媽媽有智謀,這麼個美嬌娘在手上,媽媽就要發財了。」

    那油光光的青磚上拉著她斜長的孤影,與她的笑一樣,都似一盞苦海青燈,搖搖欲墜。

    袁四娘瞧在眼中,嘆在心內,總覺她生意做得好,客人巴結得好,什麼也不叫她操心,卻懂事得叫她憂心。

    因此待她比待別個總要柔和些,連親生女兒雛鸞亦不能比,說話兒更是溫柔,「托我乖女兒的福,能發財麽就謝天謝地囖!可她哪裡比得了你呀?你才是我的心肝呢。正說呢,好女兒,快上去歇一會子養養精神,祝老爺才剛遞了局票來,還是留園,想必又鬧到三更。我方才以為你還睡著呢,就沒吵你。」

    「噯,那我先上去了,媽媽坐著。」

    小徑花殘微雨,滿園薄霧彌散,幾如一段將隱不隱的心緒。芷秋且行且思,既是祝斗真叫局,陸瞻想必亦在席上,他若在,就十分好了,起碼那紙醉金迷酒闌珊的一個瘡痍世界裡,能有他一縷檀香,也並不十分惡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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