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頁
2023-09-19 14:53:01 作者: 再枯榮
牽燈回首間,黝黑的年輕面龐殷切笑著,嗓音透著股子扭扭捏捏的尖細,「乾爹,今兒您前腳出去,後腳那祝大人府上的管家就來了,捧來這園子的房契地契,連帶著好些金銀玉器,乾爹不在,兒子便擅自收下了。」
廊下一串宮燈晃晃悠悠,將陸瞻的影撲朔東西。夜風捲起他的衣袂,使之有一種迷離的陰氣,詭魅而雋逸。
他吊起一側眉梢,睇住少年柔美討巧的笑,「是單給我送了、還是沈從之那邊兒也送了過去?」
「自然是沈大人也送了,乾爹仔細台階,」少年將燈盞放低半尺,哈腰照著幾級石磴,「沈大人是閣老的親兒子,沒道理巴結咱們不巴結他。」
春至半,仍是幽蘭生露,不免有些涼噤噤的寒意,少年只罩了單袍,偶然打一個擺子。卻看陸瞻,罩著月白紗袍,里子不過是素白輕綃,卻不懼冷,笑容堪比此夜深涼,「這個祝斗真,還真夠圓滑,誰都不得罪。」
月兒隨二人游移,半隱半顯著少年銅色的面頰,加之他半柔的嗓音,說不出的弔詭,「他倒是也敢得罪啊,沈從之是閣老的兒子,乾爹可也是老祖宗的乾兒子,閣老雖在朝中舉足輕重,咱們老祖宗在宮裡也是說一不二,誰都能掐了他的前程。我先聽見張達源回來說,他為了長洲縣賑災一事,還要將他女兒許給乾爹?他倒也機靈,曉得乾爹派了這提督織造太監,有直奏地方官員之權,便連自個兒親女兒都豁得出去。」
他自悶笑,倏聞身後寂靜,心便乍起不妙,慌旋身挑著燈籠伏跪至地,將額貼到粗墁青磚上,「乾爹、兒子知錯!兒子說錯話兒、請乾爹責罰!」
頭頂的明月罩住陸瞻捏袖負手,頗有些讀書人的文雅,只是清淡的笑意卻如周遭黑暗裡蟄伏的獸,隨刻要撲將出來撕碎眼下的少年,「你說錯什麼了?」
「乾爹、兒子是無心的!」少年將頭顱頻頻提起砸下,哆哆地磕響了寂靜的夜,「兒子沒別的意思,不過是聽說乾爹沒許他媒妁之約三書六禮,他卻為了巴結乾爹,寧願將其女兒苟合予乾爹,實在有喪顏面!」
少年銅色的面頰逐漸透出一絲蒼白,令陸瞻痛快地舒展眉峰,「你怕什麼?阿則,你跟了我這兩年,我何曾動過你?快起來快起來……」
言著,他躬下身子,背脊拉成一條薄而利的刀刃,又迅速收鞘,攙起了他,頗具慈愛地彈一彈他的肩頭,「別怕,我又不殺你。你說的是實話兒,咱們是無根之人,任哪個女人嫁給咱們的確都是毀了終身。」
這少年原叫黎阿則,瞧模樣不比陸瞻小多少,實則也不過矮二三歲,因其淨身時還年幼,以至如今十九仍是喉結較小,嗓音細柔。這種細膩與陸瞻不同,倘若他像未開刃的短刀,那麼陸瞻則是血染尖鋒的匕首。
在其略微深陷的眼窩下,黎阿則只得臣服在冷錐一樣迫人的陰鷙里,或者是敬畏。
他細碎地顫抖著,幾番陳情,「乾爹,是兒子嘴賤,乾爹玉樹臨風潘安之貌,哪個女人跟了您,是她的福氣!」
陸瞻凝視他顫抖的面頰片刻,總算漸轉為舒心一笑,「成了,少拍馬屁,回去把你那張臉好好兒打盆水洗乾淨,塗的什麼玩意兒,這麼黑?」
好在黎阿則老早便習慣了他的陰晴不定,立時化作羞慚一笑,抬了手背蹭一蹭下頜,「是找人現調的水粉,塗了顯得臉黑一些。乾爹,蘇州府不比京城裡頭,這裡的人沒見過多少內侍官,我想……」
「你想塗糙了臉,別人就只當你是個正常男人了?」陸瞻拔靴朝前,黎阿則挑燈緊跟上,聽見他狀若無悲無喜的聲音,如一隻鵷鳥墜落的暗啞嘶鳴,寂寂長長,割斷了希望,「閹人就是閹人,再怎麼裝,都不是整個兒的男人。」
迢遞的風將他的聲音送至四面八方,仿佛昭告天下的聖旨,遞嬗昭告諸芳群花、蕙草紅杉、以及黎阿則。最主要的是昭告他自己整副心肺,在每一天、每一遍,如凌遲的剔刀,殘忍地割著自己的血肉。
在長達四年的重刑時光內,當「假如當初」、「或許當初」、「如果當初」這些殘念冒出來時,他就會如同此刻,通過別人的語言、或自個兒的口剜掉它們、猶似廠房的彎刀割斷了他的根脈一樣,割斷這些夢幻泡影。
他以為它們已經像他的根脈一樣徹底死在了那座紅牆綠瓦的巍峨皇城,可不幸的是,今夜,當他在春的彼岸望見芷秋,她紅馥馥的唇似一顆旖旎的櫻桃,被一個極其尋常的中年男人摘獲在口中,這些念想便再度死灰復燃了——
假如當初,他的十八歲可以放肆生長……
他隨手一揮,掐斷了一枝夾竹桃,指端碾碎了粉瓣,拋灑入夜,「阿則,你尋個由頭,將這園子裡原有的主事都打發了,換上咱們的人。」
————————
①火者:宦官、受閹僕役。
▍作者有話說:
今日更新結束,趕榜,明天還是三更~
記得看批註哦~
第5章 迷魂銷金(五)
說話兒的功夫,踅入一月洞門內,只見間隔一池塘,鋪了滿池的碧葉,荷苞參差玉立。彼岸是四方抱廈,燈影輝煌,由一遊廊連轉,中廳門戶大敞,當中迎出幾名羅衣素裹的侍婢。
黎阿則的眼遠睃她們,挑高了燈籠吹滅,低吟而詢,「那園子裡的這些大丫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