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5頁
2023-09-19 14:13:48 作者: 曖光
一個女人的「絕處逢生」?
以殺死善良天性,殺死人性為代價,換取到的只是如獸類般活著的「生」。
繆曜文兩眼無神,連跟卓然打聲招呼道個別都忘了,他跟隨著其他普通觀眾,夢遊一樣離開了放映廳。
柏林柏林室外寒冷的空氣讓他忍不住打了個大大的噴嚏。
這才如夢初醒,覺得返回了人間,回到了正常的時空。
可電影帶來的情緒還粘連在繆曜文的情緒上,他吐了口氣,有些茫然地打量著周圍的環境,扭頭尋找同來的何偉,還好,何偉就走在他身後,看神情,也跟夢遊似的,整個人都恍惚了。
兩人視線交接,嘴巴同時張了張,卻都沒發出聲來,因為皆不知道此時該說些什麼。
繆曜文心臟上的鼓漲痛感仍未得到消除,他覺得如今唯一能概括出來,形容心情的詞是難過。
可這個詞壓根不足以概括他此刻複雜的心緒與感受。
繆曜文一個靠筆桿子吃飯的影評人,現在愣是發現他不具備恰當使用漢語的能力。
對《螳》,對遲念,對卓然,他都無話可說。
他能想到的話說出來,只會破壞掉他現在飽漲的情緒,寫下來,更是會讓這情緒尋覓無蹤,他捨不得這樣做,他試圖留住此刻的心緒,延長它的存在時間,直到他可以恰如其分地去描繪它。
他沒法忘記陳罔市的臉,對,那不是遲念的臉,而是陳罔市的臉,在陳罔市身上,繆曜文找不出一絲遲念本人的痕跡。
這是一種驚人的成就,演員在一個角色身上,徹底地殺死了她自己,以換取角色的誕生。
那張破碎的臉自然而然地浮現在繆曜文腦海里,臉當然不可能碎裂掉,又不是什麼恐怖電影,這只是個比喻,格外合適的比喻。
碎掉的是陳罔市的靈魂。
繆曜文現在覺得遲念為這部電影飽受困擾是正常的,貢獻出這種級別的表演,哪怕她是個公認的天才,也應該付出代價。
否則,這個世界未免有些太不公平了。
電影裡並沒有製造任何會過度催淚的情節,繆曜文時不時覺得他應該憤怒,該為陳罔市鮮血淋漓地弒夫,為她在殺夫後的奸詐嬗變而覺得痛快,可他沒有。
想起那張猙獰凶戾的臉,繆曜文只覺得悲傷。
毫無疑問,《螳》是一部女性主義電影,可它不止於此,它展示的是人性,身為社會動物的人類在世間永遠無解的困境。
不是只有女性才能深入理解陳罔市,如他這樣的男人也可以理解,因為陳罔市首先是一個人,其次才是一個女人。
何偉咳嗽兩聲,喉結滾動,講出了他觀影后的第一句評語。
「艹,太吊了。」
不是何偉粗俗,何偉跟繆曜文不一樣,他是正經科班出身,在網絡上聊起電影來,那專業術語簡直一套一套的,文藝腔情感金句張口就是,早年迷倒過不少洋蔥上的女文青。
繆曜文此刻分外理解何偉,理解他的失語。
什麼是牛X的電影?這就是。
最好的演員是能讓觀眾忘記這是在表演的那種演員,最好要整個觀影過程沒有一刻想起角色以外的東西。
遲念就是這樣的演員。
兩個人相互無言,在街邊站了一會兒,把何偉帶進放映廳,然後忘記喝的啤酒一個人半罐喝了個精光。
然後何偉問繆曜文想不想繼續喝?
當然要喝,為什麼不喝?
沒有哪種時刻比現在更適合喝酒了。
何偉讀研究生時,來德國交流過一年,這一帶他很熟,帶繆曜文去了他以前常去的酒吧,這裡是柏林文藝青年聚集地,電影節期間更是擠滿了各種電影屆從業人士。
叫了酒,兩個人在充斥各種語言的喧鬧環境裡,默默飲酒至天明。
兩個醉鬼在酒吧歇業後才離開,相互攙扶著回了酒店,繆曜文昏睡了一整天,到華燈初上時分才緩過勁來。
夢裡依然沒能逃得過,遲念比酒強大,她徹底將他捕獲。
繆曜文覺得他從來沒有如此喜歡遲念,對於陳罔市這個角色,遲念是不可替代的,只有她能演出這樣的陳罔市。
明星讓人看見的是皮,演員讓人看見的是骨。
繆曜文不由想起了秦嵬當初親自給《刀尖上的舞蹈》所寫的影評。
那篇文章在繆曜文看來,其實也不能算影評,更像是專門寫給遲念看的表演分析。
在對那時對遲念眾口一致的讚揚里,秦嵬是極少數提出誇獎的同時又提出批評的人。
他在文中做了預言,遲念如果想要走得更遠,站得更高,那就不能滿足於扮演了江遠音,必須要有比江遠音更好的角色。
一定要走向更深,一定要踏入深淵。
要剝皮拆骨,直見血肉。
遲念做到了。
繆曜文有些幸災樂禍,《臨淵》票房上大獲成功又怎樣。
遲念演的那條蛇女再如何人設完美,討觀眾喜歡又怎麼樣。
只要讓秦嵬看兩眼陳罔市,他一定會嫉妒到想發瘋的程度。
每一個看過陳罔市的導演,都會嫉妒卓然的。
繆曜文此刻覺得遲念能不能在柏林擒熊已經不重要了,至少對他來說不重要了,最重要的事遲念早已經做完了,她給了這個世界一個叫陳罔市的角色,這就是最重要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