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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9 12:00:17 作者: 梁仝
不長心的人這才憤憤回過頭來,發現了他。發現他搓著指腹上的泥,站在一盆齊人高的虞美人旁,吐出薄薄煙霧。簌簌雨聲里,
花在人前亦黯然。
「幹什麼!」
「跟蹤你。」
「腦子不好就去治!」
「你給我做藥引啊~」
這個人,這句話……梁昭舌頭打了結,陡然共情起書里,白流蘇在碼頭聽到范柳原說「你是醫我的藥」時那份侷促與赧然,一半清醒,一半又在放任靈魂自甘墮落地沉淪。好像那被接濟到籠子裡的畫眉,腳都同鎖鏈鏽上了,有人餵來吃食,還是會乖乖張開喙來,感恩戴德……
她啐他,「油腔滑調!」
說著,轉過身到處喊彭彭。
顧岐安問,「她叫彭彭?」真難聽。
「關你什麼事?」
兩個人不在同頻道上。這話反叫公子哥更氣了,也曲解了,有人又笑又嗤,嗯,是不關他的事呢!顧岐安撣著菸灰陰陽怪氣,「我一沒出體力二沒奉獻小蝌蚪,確實不關己事。」
不像有人,睜著眼睛吃耗子藥,給人當後媽。
後半句忍著沒說,說了她能更火大。
「胡說什麼東西啊?」梁昭直起身來,回頭望他。眉頭能塌了一座山。
五六步的距離,微雨籠煙,顧岐安看著氣出些精氣神的她,總覺得哪裡不一樣了。梁昭還是梁昭,只是不似失恃後的落落穆穆,不像婚姻里被雞毛蒜皮牢籠住的空殼狀,更像他兒時印象里的樣子。
很靈,很鮮活。揪她辮子她會拳打腳踢你,摜炮唬她她會大喊「顧小二你去死」。
以及,那個下學後在巷口等譚主任回家,看到他手心裡本想惡作劇的天牛也沒在怕,而是感慨「好可愛耶」的乖囡囡……
一時間,有人天馬行空,想那孩子要是她親生的話,該是會一樣可人。
這就是夢與現實的出入,亦是他們或許永遠越不過的遺憾。
煙抽到底,顧岐安踩滅丟掉,走到她跟前,難得地露怯貌,但話依舊不中聽,「三個月就夠你巴巴地許終身給人家了?」
也是。想他們當初一樣隨性,起筆沒開個好頭,下文又如何撇捺出好文章呢?
而梁昭一頭霧水,「什麼,什麼許終身?」
「怎麼才幾個月沒見,蠢成這樣,腦子落香港沒帶來?聽不懂嗎!」
他還急上了。哭笑不得之餘,她才從話里品出些頭緒來,隨即歪歪頭,試探地反問,
「你該不會,以為,彭彭是人,是我的孩子……吧?」
不然呢!有人說教欲上頭,「垃圾堆里揀男人揀上癮了是不是?給別人養半子,」個中心酸他從小在丁教授身上見了太多,「說你沒骨氣,都輕了!」
道理是不錯,他為了口誅她還連坐上自己,精神也可嘉。然而,梁昭雙手一攤,不無戲謔,
「彭彭是條狗呀顧先生。」
話音甫落,像天意使然,角落裡幾聲隱隱的奶狗嗚咽。
下一秒,所謂的「囡囡」就小跑到她腳邊。得來全不費工夫。
「哎呀好乖乖,你跑哪裡去了,叫我一頓好找!」
狗崽子淋了雨,毛糟亂著。許是凍著了,顫抖地依偎梁昭取暖。好可憐見的,她一時不忍責備,只蹲下.身來小心翼翼地順毛捋。「我沒騙你。彭彭就是條狗,沒成年,六個月,我養來作個伴。」
至於稱她為囡囡,梁昭不作解,有心人自然能會意。
顧岐安看著眼前一人一狗,心上懸空的秤砣才終於落了地,比起荒唐、滑稽感,更多的是慶幸。
有些烏龍是菩薩在玩笑,有些,就是虛驚一場的溫情。
「狗走丟了確實值得恐慌。」
那條京巴前前後後跟了顧岐安快八年,從小豆丁到人膝高。被顧父放跑的時候,其實已經很通人性了,它體恤小主人的喜怒哀樂,也深諳這個家族的人情冷暖。
好像一個再旁白不過的見證者,像梨園裡打門帘的,像說書人,別離那天,如塵散也,記得它的人只有顧二。
虞美人在雨下紅艷欲滴。顧岐安默默揀起她的傘撐開,蓋住一人一狗。再聽梁昭奚落,「你好像很喜歡在事後才找補些什麼。比如離婚了,泯然了,又來管我跟誰過,當不當後媽。實際呢,三個月都沒主動來找過我。」
「因為我知道你需要一個自我空間,需要梳理自己的過程。」
正如那日車上,她求他的,放過我。
那種歇斯底里的爆發,今時今日他都無從忘懷。好像她終於把自己砸碎在他眼前,至於拼湊,她要自己完成。
別來打擾。
這就是顧岐安始終不去找她的心情。他甚至設想過最壞的結果,無非二人從此生而陌路,可是再差再差,總好過又去束縛她。
眼前一見,他告訴梁昭,「我並不後悔這份決定。你比想像中過得更好。」
「一般一般,馬馬虎虎吧。」
有人笑,「馬馬虎虎足夠了。」
「你呢?」梁昭抬眼問。
「還能對付。」
下一句無縫跑題,「這狗真醜。」
「……你才丑!囡囡能聽懂人話的,不要瞎說好嘛?」
「就是丑。」
他不喜歡這類觀賞型犬,花里胡哨還嬌慣,愛掉毛不說,「眼睛占了半個臉盤子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