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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9 12:00:17 作者: 梁仝
這世上有多少准父母戰戰兢兢,唯恐孩子生下來缺胳膊少腿。殊不知對孩子而言,父母的殘缺才是真正的「畸形」。
「梁昭,你不覺得現在的你很矛盾嗎?」
「以彼之矛,攻彼之盾。」顧岐安來到車邊,解鎖開門的時候,他認真看著她。
「哪方面?」
「你既強調不是在道德綁架我,又時不時聲明我對這個孩子有不可推卸的責任;既沒有當媽的萬全準備,又捨不得這孩子。」
人不能過分貪心。魚與熊掌沒法雙手抓,但可以雙手放棄。
二人隔著一輛車的距離。微雨溟溟,籠著梁昭痩單的身姿,像要澆滅一息一息的枯萎燭火。她小臉發白,「你今晚約我見面就是要說這番話的。」
「當然,過去五個月再荒唐兒戲,到這個節骨眼,該說的還是要釐清。」
「先上車。」坐到車裡的時候,顧岐安搓搓手等暖氣升溫,刻意將撥片調向她。然而,暖風與冷感對沖,梁昭結結實實打了個噴嚏。很急的一個噴嚏,想克制但為時已晚。
毫無防備的人被氣流誤傷了,職業龜毛地吐槽她,「100萬唾沫星子的病毒核彈。」
「對不住。你權當你女兒借我嘴巴打的罷。」梁昭抽兩張紙巾捂口鼻,起了鼻音,難得的軟糯調子。
「你哪怕多穿件秋衣都不至於遭這個活罪受。」
「也可能不是凍的,是我們家梁女士在念了。」梁昭放下紙巾露出那揉得麋鹿般的紅鼻子,側身來凝視顧岐安,眉眼清冷,「丁教授今天傍晚來電了,打給我媽的。具體不清楚她們聊了什麼,但很明顯,並不愉快。這也是我們母女起衝突的導.火.索,或者不妨說,這一天遲早會到來。」
「我知道。她下午先來電話找我的,只是我在手術沒接上,……,早清楚顧丁遙是個簸箕嘴擱不住事,一旦叫她知情,不出三天能鬧得巷子裡的野貓野狗都曉得……」
電話是下午四點多打的。彼時顧岐安給老紀當副刀,正在手術室。
長在Willis環里的動脈瘤,難度超高尤為兇險。從業至今,不管手術大小,難度幾何,老紀都樂於讓徒弟跟著手邊實操。唯手熟爾四個字說來簡單,其實背後心血,也只有千錘百鍊更能概括。
顧岐安以往跟著他,真金不怕火煉,表現都沒得挑。偏偏這日不在狀態。
手術開始沒多久剌破了無菌手套,不出幾小時,又來,止血鉗碰掉地上了。都不是致命錯誤,類比起來僅僅和開車違停差不多。
但理所當然的小紕漏越不斷,越有大患。
老紀問徒弟是否需要歇歇,顧岐安憑著直覺搖頭否掉,也說老實話,他自己都拎不清怎麼了。
隨即內線接電話進來,對方知會顧醫生,說你母親有要事找。丁教授打兒子電話始終未果,乾脆找醫院討人了。
全程心不在焉的人在那一秒,不僅十有八九猜出母親找他是為何,也豁然了自己這般恍惚失神,是因為什麼。
他是每天同生命責任「交易」的醫生。或者倒不如說,他的存在就是為了讓遺憾的死亡能免則免。
又何嘗不知曉梁昭肚子裡那條生靈的得來不易?再是個意外,也依舊珍貴,在某種程度上。
而這個困惑點在心頭懸懸縈繞多日,像烏黑的積雨雲,終於在那下落成了雨。
所以顧岐安才決定今晚來找梁昭,無論後果怎樣,他給出的態度是,
「我有責任建議你生下來。」
是的,建議。最終審判權他還是交付給她,
「畢竟你才是孕育這孩子,帶他/她來世上的直接人。」
車廂外的雨勢又變大了。水珠子密匝匝落在擋風窗上,雨刮器刮掉歪七八扭的痕跡,左左右右、周而復始。
梁昭靜靜端詳面前人的認真,覺得新鮮又違和。顧岐安何人?安逸堆里養大的二世祖、慣會逗她生氣的偽竹馬、他師傅眼裡難得的飽學之才,撇開這些林林總總,她和他來往的時候,只光記著一點了,
就是他始終是個浪蕩子。
這也是她起初選他的根本原因。
一則認識的人,安全;二則他也沒可能賴上她,還是安全。
結果此刻他卻誠懇地這般。梁昭腦子裡無端跳出個詞:從良。
想到也就跟著笑出聲了。某人不知就裡地要替她換瓶子,她手上那瓶已經不冰,梁昭乖乖交換後,顧岐安直接旋開瓶蓋,咕咚了幾口。
趁著這個岔子,他仰頭間,餘光把梁昭臉上的掌印看了個十成十。
顧岐安如實評價,「你母親下手不把你當親生的。」
「還腫嘛?」梁昭翻下遮陽板照照臉,有一句下文沒說,她其實能共情梁女士。只是這麼些年,習慣了萬事都自己扛的處理原則,總總如此。才會在突發變故前,忘了最起碼的溝通方式。
她的驕傲是絕不叫梁女士焦心思,偏偏這回,適得其反。
「我看看有沒有發炎……」顧岐安說著,單手扣住她下頜朝自己,定定地湊上去。
「哪有那麼誇張?」梁昭甚至狐疑這個人趁機揩油。而事實是他可正經了,那種工作上接診般的正經。咫尺的距離,能看見他下唇濕潤著,潮有那烏龍茶的水漬。
她本能地用紙巾蒙上去。
顧岐安:「……我沒記錯的話,你這張紙剛剛揩過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