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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9 11:54:24 作者: 子非大魚
    易時倒是沒嫌棄,把外套重新穿了上去,拉上了拉鏈。

    賀昭坐在易時旁邊,過了一會兒,聽見易時低聲問:「渴嗎?」

    賀昭搖了搖頭。

    「不渴嗎?」易時又問了一遍,還補充了句,「排出那麼多水分。」

    賀昭哭完有點兒睏倦,一下子沒反應過來,排出那麼多水分?

    片刻,微微睜大眼睛,難道是指他哭出來的淚水嗎?

    如果不是易時神色認真,賀昭簡直要以為他在跟他開玩笑。

    「渴倒還好,但是如果能有一瓶冰水冰下眼睛還挺不錯。」賀昭啞著嗓子說

    易時站起身,徑直往走廊盡頭的自動售賣機走去,不一會兒,拿著兩瓶礦泉水回來了。

    賀昭眼睛有點兒乾澀,眯著眼看著高高瘦瘦的少年朝自己走來,心裡忽然像湖面投入一顆石子,蕩漾開去又恢復平靜。

    「謝謝,」賀昭接過冰冷的礦泉水,「我媽沒什麼事了。」

    雖然賀聞彥這個人時常說出過分的話,但是在專業上還是靠得住。他說這一次沒什麼大礙,那就應該沒有什麼事了。

    其實,賀昭很小的時候就經歷過一次,林佩玲在外面突然就暈倒了,賀聞彥帶著他坐上了急救車。

    賀聞彥一路都在和醫生交談,賀昭在旁邊目不轉睛看著護士把針頭扎進毫無意識的林佩玲的身體裡,很深的紅色從透明的管里回流。看著護士調吊瓶藥劑的速度,高掛的淺色藥水在軟管里一滴滴墜落,流進林佩玲身體裡。他不知道為什麼剛剛有說有笑的媽媽突然就這樣了,只覺得恐懼。小孩的眼淚總是來得很快,可他不敢哭出聲,怕打擾到媽媽休息,打擾到醫生護士,怕媽媽不會再醒過來。

    很快,賀聞彥發現了他的異常,捂住了他的眼睛,但已經晚了。

    那天之後,賀昭受到驚嚇,經常做噩夢。後來賀聞彥告訴他,林佩玲會暈倒是因為她得了心臟病,只要好好照顧她,她就不會有事。

    那是賀昭記憶中,賀聞彥少有的溫柔的時刻。

    賀昭至今仍記著當時賀聞彥和他約定好,要一起好好照顧媽媽。

    他做到了,在之後每一次奶奶、爺爺或者賀聞彥對林佩玲有任何不滿的時候,在林佩玲和賀聞彥離婚的時候,他都會努力護著林佩玲,但是賀聞彥沒有做到。

    小孩子的記憶力都異常的好,但大人總是健忘。

    「和你爸吵架了?」易時忽然問。

    難得易時竟然會主動詢問,這好像還是第一次,他總是沉默,即便看穿些什麼,只要賀昭不說,他就閉口不提。

    不過,賀昭驚訝的是:「你怎麼知道我爸在這兒?」

    「剛剛我們遇見了他,」易時說,「張江洋說他是很厲害的醫生。」

    他說得很輕很低,像是怕賀昭聽了不高興。

    賀昭:「我一直覺得我和我爸是兩類人,都說父愛如山,他是真的像一座山橫在那兒,他不在乎我的喜怒哀樂,不關心我什麼時候換牙什麼時候長高,這些都是小事都不重要,他只在意所謂的大方向所謂的前途。因為他是我爸,他就理所應當有權利安排和控制我的一切。我有時候懷疑他是不是整天救死扶傷,被人送了『妙手神醫』的錦旗,就真的覺得自己是神了。我把他當成一面鏡子,時常拿來審視自己,千萬不要成為他那樣自以為是又無情的中年人。」

    不知哪個病房發出了哭聲開始喊「醫生」,聲音不大卻透著撕心裂肺,很快有護士急切地從他們面前小跑而過,掀起細微的風。走廊的其他人仍幹著自己的事,絲毫沒有被影響,最多也只是往那個方向看一眼。

    醫院裡每日人來人往,最不缺的就是生離死別。

    易時的身體往前傾,手肘抵在腿上,擋住了賀昭下意識想看向那個方向的視線。

    但他的目光沒有動,依然很專注地垂落在賀昭身上,仿佛聽賀昭說話是第一等重要的大事。賀昭因為尖細的哭聲猛地收縮了一下心臟,忽地又舒緩踏實了。

    「今天我突然意識到其實我和我爸很像,」賀昭閉上眼睛,把冰涼的礦泉水擱在眼睛上,「他很多時候確實是為了我媽為了我好,恨鐵不成鋼地為我們好,要我們過得符合他的期待,不允許我們過得不好,而且好不好的標準是他定的。仔細想想,我和他沒有什麼不一樣,我的恐懼難過是因為我怕失去媽媽,我想要她健康快樂,可她要怎樣的生活,怎樣才快樂,本來就是她自己說了算。即便真像賀聞彥說的那樣,媽媽只是想救贖自己,那又有什麼錯?人和人本來就不能感同身受,我們又怎麼能理解她是怎樣活在對死亡的恐懼里?她又不是只能為別人活著,她有父母有兒子,但她仍有權利決定自己的生死自己的未來。」

    不知是礦泉水瓶身液化的水珠還是賀昭的淚水,一小滴水從賀昭閉著的眼角滑落。

    「理所應當認為自己對別人有責任本身就是一種自私,想讓對方過得符合自己設定的『好』,不過是滿足自己的私慾而已。」賀昭做了個總結。

    易時耐心等了好幾秒,見賀昭不繼續往下說,才低低開口:「不像,你和我以前遇上的人全都不一樣。」

    「啊?」賀昭沒有睜眼,轉著覆在眼上的礦泉水瓶。

    「你很特別,你就是你,你不像任何人。」易時一字一字說得很緩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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