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冬夜的火
2023-09-19 11:15:15 作者: 玖月心久
白常喜出了院門……
一看到浩浩蕩蕩的車隊,立刻就拍著大腿笑了,「艾瑪,我都溜溜等一天了!這咋才到啊?」
他本來不大的眼睛笑成了一條縫,「快!快!大人孩子快進屋!屋裡的炕都燒暖了!」
時光如梭……
白老爹的頭髮基本上是全白了,他也不染髮,總說自己長相略微深沉,用不著臭得瑟……眼角的皺紋多了,面上的皮膚下垂了,下巴上多了一塊墜肉,腰也有些彎,背也有些駝,走路的時候關節不能打彎兒。
老了!
真老了!
年輕時歲月的滄桑和生活的困苦,到現在……一下子都找回來了。
白天兒見了有些心疼……每次相隔一段時間再見老爹,第一眼,總是以一個陌生人的眼光審視他,會很明顯的看出他的不同,歲月正一點一點的吞噬他的年華。
人壽無期!
快步迎了上去,「爹,你還說我們呢!外面這麼冷,你連大衣都沒穿就出來了?」
話音剛落,王春蘭開門而出,手裡拿著棉襖,立刻給老公披上了,嘴裡也不閒著,「你爹啥樣你不知道?打你前天晚上來電話之後……他都不夠得瑟的了。昨天就把後院的一頭豬宰了,灌了血腸,等你們來吃。今天一起來,到現在問過800遍了……小天什麼時候到?小天什麼時候到?給我兒子逼得沒法兒了,只能到村口去等著!我心疼耀宗,隨手把你爹的狗皮帽子給他戴上了。要不……還不得把我兒子凍死?」
王春蘭還是老樣子,性情沒變,容顏也沒大改,只是鬢角的頭髮有些花白。
一開口,依舊是得吧得吧沒完。
白常喜揪著她的後領子,「哎!哎!哎!這麼多人呢,你別老往前面湊合!」
向著院子裡粗略的一瞄,別人倒也罷了,都是常見的臉,皮埃爾和小布那可是稀客……必須先打招呼。
幾步走了過去,「艾瑪,老皮!你咋還是那時候的樣子呢?除了鬍子變色了,人還是那麼好看。」
老皮只聽明白了個大概,回握著他的手,操著生硬的中文說,「白老爹,你健康!」
白常喜呵呵地笑,「健康!我健康!吃嘛嘛香!牙還沒掉呢!我還生了個兒子呢,你見了吧?」
這簡直有些驢唇不對馬嘴了。
白天兒乾脆說,「別站在院子裡說話了!大家都進屋!」
白常喜點了點頭,左手拉著皮埃爾,右手拉著小布,側著頭問,「老皮,這漂亮小伙是你親戚?」
小布直接用中文答,「我是他養子!」
白常喜和大多數國人一樣,一見老外會說中文,驚訝地瞪大了眼睛,語速自然放慢了,腔調也靠近「外資」,眼珠一轉,他來詞兒了,「你,會說中國話的呦!」
的呦?
南夜撲哧一下就樂出來了,「爹,你這語氣……是地雷戰里的日本鬼子啊!法國人不這麼說話!」
白常喜瞪了他一眼,因為要給姑爺留幾分面子,才小聲的嘀咕著,「切!嘚瑟樣!就你懂得多!」
把大家都讓進屋了,挨個打招呼,一見了茶娜,倒是愣住了,「這是誰家的丫頭?長得可真俊?看著倒不像是漢族的人,濃眉大眼兒的,是塞外的吧?」
茶娜脆生生的,「姥爺你眼光真准!不錯!我是大漠上的!剛到城裡,現在住在小星兒姨家!我爸爸是……」
白常喜擺了擺手,眯著眼睛上下瞧著她,「艾瑪,你是巴特爾的女兒?」
他腦瓜轉得特別快,雖然年紀大了,卻不影響判斷事情,「你爸爸現在在哪兒?也住在城裡嗎?天啊!我和你爸爸可有十多年沒見了!快!真快!一轉眼,你都長這麼大了!你長這模樣……那肯定不是隨你爸呀!」
茶娜也不生氣,呲著小白牙,「我就當您是在誇我了!」
白老爹笑,「這丫頭的小嘴兒,真招人稀罕!」
隨手遞過去了一個大蘋果,「給!吃吧!到家裡別客氣,咱們都是自己人!還有,見到你爸……給我捎個好!」
茶娜低垂著眼睛,「好的!等我下次回大漠去,一定給你帶到!」
下次回大漠去?
白常喜立刻就明白了,目光飛快地瞄了女兒一眼,也沒多說什麼,嘆了一口氣,拉住了茶娜的小手,「真難為你了,這么小就離開父母!不過,你也別難過!你星兒姨是好人,不會錯待你的!小天兒和南夜也在呢,有什麼事……萬一你星兒姨忙不過來,就去找他們!」
茶娜乖巧的答,「我爸爸也是這麼說的!我以後一定會麻煩小舅和舅媽的!在這裡先道個謝了!」
白常喜欣慰的笑,「我看……你在這些小輩里是最懂事的了!」
回頭一戳魯征魯戰的額頭,「尤其是比這兩個貨……懂事兒太多了!」
順勢化戳餵摸,溫柔的摩挲著雙胞胎的頭髮,「這兩個淘氣包,上次到村里來,把村頭吳老六家的那隻大黃狗……腰都騎折了!這兩個敗家貨,狗和馬能一樣嗎?」
一想起這事兒,他就哭笑不得,隨手拍了拍兩個孩子的屁股,「去吧!出去和你小舅玩!」
白耀宗答應了一聲,向幾個孩子招招手,「走!咱們出去放鞭?」
張翼東有些不放心,起身跟了上去,「放鞭沒有大人可不行!我跟著瞧瞧去!」
呼呼啦啦的,孩子們都出去了。
屋裡瞬間安靜了不少。
該說正事兒了。
皮埃爾輕咳了一聲,「白天兒,你幫我翻譯一下!」
接著……就把自己有意分包中檔紅酒釀製的事情,詳細的給白老爹說了一遍,最後還不忘加了一句,「我個人以為……就是借用你們的設備,生產我自己品牌的紅酒!這樣既可以降低我的成本,你們又可以額外收益,何樂而不為呢?」
白常喜怎麼聽不出來這是一件好事?
人家是世界知名的一個大酒廠,上趕著扒著合資的人多去了,為什麼老巴還特地到農村……來找他們一個偏僻的小廠合作?
白老爹最懂!
向著老皮點了點頭,「啥也別說了!感謝!你這是往我家送錢來了!行!顧念舊日的情誼!照顧老朋友!老皮,都說政客最奸,商人最滑!你是兩者的身份皆有,可卻是一支清流,又有情又有意,可惜啊……」
可惜啊?
白老爹隨口這麼一說,南夜不願意聽了……
可惜啥呀?
啥可惜呀?
可惜沒招老皮這個外國姑爺。
本想開口說幾句話,嘴還沒張開呢,媳婦兒就在後頭掐了他一大把……扭頭一看白天兒的面色,就乖乖把嘴閉上了。
有些賭氣似的站起身,「我上廚房看看去!」
挑開門帘兒,進了廚房,小聲的和王春蘭聊天兒,「王姨,我爹最近身體還好啊?」
「嗯!還行吧!就是總腿疼!我勸他多少回了,少去酒場,可他不聽!唉!反正也是!讓他在家躺著,他也躺不住啊!」
邊說著話,邊打開大鍋調味兒……鍋里是一盆熱乎乎的酸菜汆白肉,灶台上放著一盤血豆腐和粉條,眼看這是準備下鍋了。
南夜又問,「小石頭最近來信沒?」
「啊!來了!他在部隊待得挺好的!這孩子的前途還多虧了你!沒考上大學,只能去當兵!身體條件不夠格,辜負了你把他弄去空軍的心!」
南夜安慰道,「陸軍也一樣啊!他不是在補習文化課,等著考軍校嗎?你別急,耀祖的前途差不了的!」
王春蘭實話實說,「我不急!他就算是考不上軍校!出去當了一趟兵,也算見過世面了!自己沒本事怪誰呀,家裡該出的力都出了!唉!聽天由命吧!反正你爹說了,不行,讓他回來到山上種葡萄!一年也能弄個幾十萬!再娶個媳婦生孩子!日子過得也挺好!」
驕傲地一笑,「不瞞你說,村里老吳太太跟我提過好幾回了,說這方圓幾里有好多姑娘惦記我兒子呢!等耀祖回來探親的時候,我安排他去相親!先定下一個好的!呵呵……挺美!」
王春蘭心裡最知足。
自從嫁給了白常喜之後,她現在的日子過得滋潤……住著村里最大的房子,傍著村里最富的男人,兩個兒子也都爭氣,她現在到哪兒都是橫著走,說話的嗓門都比旁人底氣足。
再對比以前……
為了多承包兩畝地,差點兒想不開自殺了……現在的日子,那就是天上人間了。
屋裡大人聊著天。
屋外的孩子玩兒的熱火朝天。
小布看見什麼都新奇,他中文程度有限,只能跟葉雲葉天對話。
可惜,葉天有些心不在焉,眼神一個勁兒的往別處瞄。
葉雲呢,每隔五分鐘就和弟弟們拌一回嘴,照顧他的精力自然不足。
只有小桃花簡單,老老實實的跟在他身邊,心甘情願的給他做嚮導,放了幾掛鞭之後,就領著他在村里轉了轉,看看雞窩,瞧瞧豬圈,扒扒各家的草垛子,試試村頭的老古井。
反正不管是什麼,小布看著都興奮……嘰里呱啦的兩個人說著沒完。
榮豆豆不愧是家學淵源,母親又是留法的碩士……法語說得像唱歌,偶爾有些地方說錯了,小布笑呵呵地給他糾正,兩個人倒也玩得歡暢。
放煙火的時候……茶娜特別開心,笑的也最美。
容顏在煙花的璀璨里綻放。
葉天不由自主地被吸引……可每當茶娜的目光掃過來,他卻又便便扭扭的轉開了視線,故作冷傲的熟視無睹。
這也許就是青春期的「愛」。
不表達!
很彆扭!
暗自期待!
天色漸晚,氣溫越來越低……王春蘭出門站在台階上喊,「快進屋吧,要吃飯了,外面冷,別凍感冒了!」
張翼東這才帶著意猶未盡的孩子們進了房,洗手,上桌,準備吃飯。
白家依舊保持老傳統,喜歡在熱炕頭上擺飯桌。
由於人多坐不下,大桌上只坐了幾個大人……外加三個最大的孩子。
小桌上是王春蘭帶著幾個小的……
有宴席就當然要有酒……
白常喜給老皮南夜和張翼東……都滿上了酒,自己卻只倒了小半盅,嘴裡埋怨著,「王春蘭管得太多!不讓我多喝酒!」
話雖然這麼說可,臉上的表情卻帶著幸福。
人老了,還有女人願意管……就應該是幸福的吧?
管是什麼?
是關心和愛!
張翼東隨聲符合,「酒少喝,沒有壞處!我家榮小昔也一樣,平時總督促我!你們不知道……跟一個醫生結婚,那日子過得……真是不隨便!飯前便後要洗手,家具床單要消毒,餐具要用熱水蒸……哎呀,反正我感覺,家裡現在兩個保姆,也能被她支使的溜溜轉!」
得了!
又來一個變相撒狗糧的。
南夜也不甘人後的得瑟上了,乾脆把酒杯一推,「那什麼……咱家天兒也不讓我喝!不喝就不喝!」
向著兒子一抬下巴,「葉天,你姥爺倒的酒,你替爸爸喝了!」
白天兒就先不同意了,「南夜,這酒度數高!別讓……」
葉天有些面帶難色,不知道該聽誰的好了!
正在猶豫之間,一旁伸出了個小手,端起酒杯替他解圍。
茶娜笑意盈盈對著白常喜,「姥爺,你們漢人的酒什麼味道?讓我嘗嘗唄?」
「你個小丫頭……也會喝酒?」
「喝過幾回!咱們高原上天冷!冬天的時候,我也常和我爸喝馬奶酒的!」
說完了話,把酒盅湊到紅潤的唇邊,仰頭一飲而盡。
幾乎是立刻,就咧嘴呲牙直吸氣,「呦!這酒勁兒真大!」
白常喜笑眯眯地說,「趕緊吃口菜!」
話音剛落,茶娜的盤子裡已經多了個大雞腿兒……葉天裝得若無其事,「吃吧!我姥爺讓我給你夾的!」
嗯?
一桌人呢……誰點名讓他夾菜了?
茶娜的臉色被酒熏得粉紅,一雙眸子像天山上的聖湖清澈水亮,微微一笑,也不多話,低頭吃起了雞腿兒。
葉天覺得心裡熨得舒服……恨不得把全桌的菜都夾到對方的盤子裡。
晚飯已畢……
眾人都移步到了如意園……
一進院子,老皮和小布就驚訝地瞪大了眼睛……中國傳統的建築,總是最吸引外國人的。
張翼東嘆了口氣,「唉!我真不知道南夜是怎麼想的!這麼好的地方,一年光維修就要好多錢,幹嘛不拿出來做生意?節假日旺季的時候租出去,自己想來玩的時候空出來,不是一樣嗎?」
南夜搖搖頭,「那怎麼能一樣?這是我送給白天兒的生日結婚禮物!租給遊客?不管是誰,認識不認識的……都能睡我的床?我心裡膈應!」
張翼東乾脆逗他,「那把你自己的主臥鎖起來啊!不就沒人睡你的床了?」
南夜不多說了,「不光是床的事!你懂我的意思!」
張翼東當然最清楚……南夜不差錢,是想為自己和家人留一份淨土。
轉身帶著老皮四處轉去了。
白天兒安排好房間……洗漱已畢,個人都安睡去了。
一熄燈……
院子裡也靜了下來!
窗外的風聲吹打著窗欞,星辰漫天,一輪彎月高掛,別有一番在城裡享受不到的靜謐。
葉天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的就是睡不著……平生第一次,腦子裡充盈的都是一個少女的身姿。
心裡的那種滾熱,比身下的熱炕溫度還高,磨得他虛火上升。
乾脆起床,光著膀子在屋裡轉了一圈,還是覺得難受……套上了毛褲毛衣,隨手披了件羽絨服,直接就開門進院了。
外面的冷風一吹,人也覺得舒服了不少。
觸目所及……
冬日的夜色里,積雪壓在枝頭,在夜光下閃著銀白,仿佛是滿樹盛開的梨花。
北風一過,帶著積雪飛舞,打在臉上化成水珠,絲絲涼涼的,格外愜意。
他信步而走……人就到了後院兒。
忽見長廊下立著個紅色的身影,仰頭半望著星空,瞧那姿態,正是茶娜。
葉天猶豫了一下,嗯……還真是沒膽走過去!
沒膽?
真的!
他此刻就有深刻的體會……女人像老虎!
茶娜大概聽到了動靜,先扭頭問,「是誰?」
等到一看到葉天的臉,就釋懷的笑了,「天哥?你也睡不著?」
葉天硬著頭皮走了過去,借著月光細看她,見茶娜雙目有些紅腫,臉頰上的皮膚水亮,好像是剛哭過,不由得開口詢問,「你是……想家了吧?」
茶娜也不掩飾,「有點兒!」
抬頭望向星空,「這裡的夜晚,可沒有大漠美!星星也少了很多!」
葉天不知道該怎樣接茬兒……也隨著她的視線望向星空。
兩個人都默默的不再說話。
一高一矮的兩個身影映在了地上……竟然有些別樣的溫馨。
也不知過了多久……
茶娜嗅了嗅鼻子,「哎,你聞到沒?好像有股煙味兒?」
葉天下意識的四處看,「會嗎?我沒聞……」
話還沒說完,忽然見後院耳房起火了,火借風勢,迅猛的蔓延,一眨眼,門窗都燒了個遍。
他也沒多想,撒腿就往那邊跑,邊跑嘴裡邊喊,「著火了!著火了!」
前院的燈很快就亮了,緊接著就有人聲……慌忙而來。
茶娜和葉天最先跑到火處,匆忙往裡一瞧……屋裡影綽綽的有兩個小人影,哭哭唧唧的喊,「哥,哥,救命啊!」
正是魯征和魯戰!
這兩孩子形影不離,晚上也睡在一個房間……魯征在車上睡多了,絲毫沒有困意,就提議出來轉轉,魯戰也是一個想法。
兩個孩子淘,一商量,就來到後院的倉庫,玩起了尋寶,逮什麼翻什麼。
倉庫里的氣溫低,兩個人就在乾脆升起了一盆爐火……翻來翻去的也沒留心,也不知怎麼了,再一轉頭的時候,門窗都燒著了,無路可逃,這才害怕的哭起來了。
葉天見弟弟有難,旁人也未到,也顧不了那麼許多,直接就要往火里闖。
茶娜一把拉住了他,脫下了大衣,在一旁的雪堆里滾了幾遍,兜頭罩到了他身上。
葉天感激的一瞥,轉身就向耳房衝去……一腳踹開了著火的門板,將大衣捂在頭上,幾步衝到了弟弟的身前,一手拉著一個,「快出去!」
魯征倒也罷了,跟著哥哥往外跑。
魯戰大概是有些嚇到了,整個人有些發懵得移不動腳步。
只一猶豫之間……
他就一把被人抱在了懷裡。
抬眼一看,原來,茶娜跟在葉天的身後也進了火場……見了這個情景,立刻抱起魯戰往外跑。
葉天有了幫手,乾脆夾著魯征……當先衝出了火海。
把弟弟放到安全的地帶,再一回頭……卻見門框已經燒塌了,正好堵住了出路,房梁在火中艱難地掙扎,搖搖欲墜的只掛著半邊,眼看著整個屋子要塌了。
茶娜還在屋裡,急了,也不知道哪來那麼大勁兒,把魯戰的小身體使勁往外一推。
魯戰趔趔蹌蹌地跌出了門外,撲倒在地,哭聲更大了。
葉天仿佛聽不到其他聲音,也看不到面前的一切,眼前唯一出現的就是火海中那張依舊微笑的臉。
他立刻就要往回沖。
魯征一把抱住了他的腰,「哥,哥,危險!」
葉天紅著眼睛,一聲低吼,「你給我滾!」
使勁推開了弟弟。
人剛奔到門口……
就聽得「轟」得一聲……房子塌了半邊。
火海吞噬了茶娜的臉……
葉天覺得心口一疼,聲嘶力竭的大喊,「茶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