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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9 10:10:44 作者: 大姑娘浪
    賣海棠糕的攤子還在那裡,照舊有要上船留洋的青年人圍簇著買來吃,這次英珍決定不再錯過,江風吹得她的鬈髮往臉上撲,她的帽子丟了,解下頸間的紗巾攏在頭上,剛出爐的海棠糕鮮甜軟糯又燙嘴,她站在瓷器店門前,玻璃櫃裡擺了那些仿古花瓶,粉彩桃花長頸瓶,孔雀藍膽式瓶,霽紅釉梅瓶,還有青花瓶瓶兒,價鈿也不貴,夥計滿臉寫著還有商榷的餘地,她看著心動,卻沒有買下,因為太易碎了,不適宜長途跋涉的攜帶。

    她倒底懷著孕,很容易覺得疲倦,招手攔了輛黃包車,車夫年紀不大,身體健壯,穿著短打,黝黑的皮膚閃亮的眼睛,一口白牙易令人生出好感,他問:「太太要去哪裡?」

    英珍上了車才開始想,車夫也不催,拿著毛巾抹脖子上的汗,直到聽她說:「蒲石路 18 號公館!」

    「好噶!太太坐穩了!」他只要有生意做就渾身充滿幹勁兒,腳下似踩風火輪一般。

    一顆顆香樟樹往後倒退,一輛輛汽車趕超前面,英珍瞟到他的口袋裡插有一隻撥浪鼓,櫻桃紅的珠子打著鼓面,隨著他奔跑撲通撲通作響。

    這樣的年輕後生已是孩子的父親了,或許並不是她想的那樣,但一切並不重要。

    英珍從黃包車上下來,有輛斯蒂龐克也剛停在鐵門前,她付了車鈿過馬路,姚謙站在那裡,穿著青藍薄呢西裝西褲,領帶解了,簇新的白襯衫解了兩顆紐扣,露出微突的喉結,他的一隻手插在褲袋裡,一隻手垂著,顯然看見了她,也不說話,只是微笑著望著她走近。

    許多日不見了,此時再見仍很自然。英珍指指他的西裝:「天氣轉暖和了,你該換薄些的穿。」

    姚謙「嗯」了一聲:「剛從南京過來,那邊氣候還涼著。」他的目光直奔她的肚腹,盤旋會兒,才回到她的面龐:「難得見你心情這麽好,是因為我?」

    英珍伸出手指戳他胸膛一記:「自作多情!」

    姚謙被她的好心情感染,順勢握住她的手往門裡走:「想吃甚麽,我讓司機去買!」

    英珍拉住他,他側頭問:「怎麽?」

    英珍笑道:「這麽多年......未曾一起留過影,前面有家照相館,我們去罷!」

    姚謙頓了一下:「我們合過影的。」

    英珍微怔:「甚麽時候呢?」

    姚謙沒有回答,只是看著她許久,才笑道:」走罷!」

    他倆沿蒲石路不緊不慢地走著,這條路行人寥寥,顯得十分幽靜,青磚牆內冒出桃樹頂,一枝枝綴滿骨朵,向陽的也花開幾朵,梧桐樹長出新葉子,陽光從罅隙處射下來,曬在腳面上,明晃晃的一團光影,很溫暖,一群鴿子朝連綿的屋瓦飛去,能聽見拍打翅膀的撲簇聲,很沉重,原來想要自由翱翔天空,也需使盡全身力氣。

    一片灰白的羽毛輕飄飄落在姚謙的肩膀上,她伸手替他拈掉,他俯首淡笑,眼裡蘊藏著光和影。都沒有說話,心卻是平靜的。

    王開照相館生意冷清,門兩邊都是玻璃櫥窗,裡面排著大小不一的照片,有電影明星劇照,有男女的結婚照,還有年輕女孩的自拍照,亦有軍校學員的合影,正面、側面,或坐或蹲,或就筆挺挺地站著。那些人的面目,一旦從跟前走過就記不得了,或許能夠記得的,也只有擁有照片、那些有故事的人。

    接待他們的是個年輕人,介紹叫小傅,他歉意地表示,攝影師今朝請假,而自己只是個新手,只怕拍出來效果不佳。

    他直覺認為面前的一對是很挑剔的人。

    姚謙低聲和她商量:「要不然.......改日再來?」

    「不!」英珍拒絕的很快,她明顯意識到自己的心急,放緩語氣微笑道:「擇日不如撞日,過了我大抵就會失去興趣。」她問小傅:「你會用照相機拍照麽?」

    小傅道:「這肯定會,只是......」英珍沒讓他再多說:「會就好!」又問哪裡有鏡子,她的頭髮亂了,想梳齊整。

    小傅領她至靠窗的角落,釘子釘在牆上,掛著一個鵝蛋型的鏡子,因要照顧個子矮的老嫗或孩童,掛的低了些,旁邊擱著把綠色塑料梳子,鋒利的梳齒間頭垢發黑,不曉多少人用過了。她從手提袋裡取出一把小象牙梳子,退後兩步,扒彎著腿站,才把整張臉嵌在鏡子裡,她梳了些劉海在額前,顯得嬌媚些,取出胭脂在顴骨抹暈開來,嘴唇也用指尖沾染的余紅塗了塗。

    姚謙站在門前抽菸,蹙眉凝神想著甚麽,煙火快燒到手指才按進煙缸撳滅,轉身走近英珍,英珍笑著替他扣好襯衫紐扣,一面問:「你的領帶呢?」他道:「丟在車裡了。」索性把西裝脫掉。英珍讓他低蹲下身軀,替他梳頭,發現一根白髮,捏住拔了,梳到鬢邊還有星點銀白,她思緒有些恍惚,他們都不復年輕了。

    小傅讓他們挑選布景牆。有亭台樓閣湖光山色,有十里洋場歌舞生平,還有一年四季風景,亦有車站碼頭離別。姚謙挑了幅春景圖,看見窗台花瓶內插著一束塑料花,去卸下一朵桃花別在襯衫襟前口袋裡。

    各種白燈黃燈都大亮,英珍坐在椅上,姚謙站在一旁,手橫搭在椅後,似親密的攬著她般,小傅的頭伸進布匣子裡,姚謙忽然笑問:「阿珍,你慌張麽?」

    英珍也笑了:「我並不慌張!」

    姚謙低道:「我卻慌張的很,慌張的手心都冒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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