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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9 09:57:55 作者: 汪小雌/蔭下
司機老遠已經看到她站在靠中間的位置,但后座里的人沒出言,他也不敢多嘴,依舊把車往前開,將方向盤輕輕往外打了一點。
章一眼睜睜地看著車子平穩地駛過來,再眼睜睜地看著後輪胎貼著自己的腳尖擦過去,滾進鐵門裡去了。她只是呆了一下,然後跟著車子後面進去了。車在車庫前停下,她垂手站在后座門前等著裡面的人出來。車門打開,她不得不往後站,因為差一點打中她,而她等的人連眼神都沒有停駐一秒。她依舊一言不發地跟在後面。
章鳳姿進了房間,第一句話就是問菲傭,「少爺還沒下樓?」那菲傭有些年紀了,答是,另有人送過花茶來。章鳳姿接過來,飲了一口,依舊是和那年老的菲傭一問一答,說的是先生和少爺,說完了再撿旁的不相干的事說,一杯茶喝得見底,報紙也回來看過了,因此便起身上樓。不想轉過身發現一個女孩蒼白著臉擋在前面,站得很直,不過依舊晃了一下,她視而不見,從旁邊繞過去,走了兩步,卻又出現在面前。如此三次,她終於說,「如果你是來預祝我婚禮成功婚姻幸福,我可以接受。」
仿佛是太久沒有說話,章一一開口,竟像不會說話了,「他說放我走,由我自己決定……求您留下我……懇求您……」
章鳳姿想到方才從區大門進來時見到的,眼神變得非常奇怪,「他真的肯放你走?」
章一怕誰不相信似的,念叨一般地說,「他說不要我了……不要我了……」她怕惹眼前的人不快,不敢喊媽媽,開始哀求,「我會很聽話……如果您不想見到我,我可以去讀寄宿……只要您不願意我就絕不出現……我只是很怕,求您,讓我呆在離您最近的地方……我保證不會讓這裡的人不愉快……」
房間裡不知何時只剩下她們兩個人,其他人自動迴避了。章鳳姿看著章一,兩年不見,她都有些認不出了。仿佛還是多年前,那個糯米糰似的小人,整日黏糊著自己,如今已這樣大了。她長高了,頭髮長了,整個人似一朵花,只是等著什麼人來,馬上就要綻開。
章鳳從嘴裡吐出一串冷氣,落在了花上頭,立刻起了一層薄霜,「說什麼都不行。哪怕真是他不要的,我也要不起。」她的一隻腿已經邁出去了,「如果你願意,明天可以去湊熱鬧,以後,就不要再來了。」
章一整個人都被那層霜凍住了,變得透明,看得清裡頭的血管,收縮的,烏青的。所有的溫度從她身上抽離了,她渾身的肌肉,包括唇肌,都在戰慄。是的,戰慄,一種抵禦寒冷的自然反應。她又開始等,等著自己在這夏日不斷升高的溫度里化成一灘水,再一點點蒸發,從此消失殆盡。
但是沒有。因為已經有人來趕她走。好像是方才一直在這房間裡頭說話的一個人,對她說:「請回吧。」
她從房子裡走出來。太陽已經升得很高了,她抬頭去看,把眼睛裡頭的一汪液體蒸乾掉,但是蒸得太過,刺痛了,想必是眼睛涸了,裂了。她埋下頭,極緩慢地往前走,她怕一不小心,就從身體裡泄露出什麼,打濕了影子,讓它變成哭泣的影子。
章一不知道,有一雙眼睛,從她在鐵門外出現就一直注視著她。他看她蜷縮在那,整個人靜止得如同一個點。然後,那個點站起來了,在那塊空地上,仿佛一下子被拉得很長很長,細長的如同一條線,無聲的線,脆弱得仿佛一擰就斷。然而她沒有被擰斷,她只是被人抽出了裡頭的芯。他跟著她走出去。她抬起看天時,他也看,再一步步踩著她的腳印走。也不知走了多久,她突然停下來了。不遠處有很大一棵綠的樹。
樹底下,立著一道修長的人影。
正文16 月 下
隆冬看不到章一的表情。他只知道她往那道身影走去了,越來越快,越來越快,最後幾乎是跑著投進了那個人的懷裡。
這是鍾閔第二次在章一最最無助的時候出現在她面前,第一次是在兩年前。她根本沒有料到,她以為那輛黑色的汽車已經把他載走了。她踮起腳,伸出手去。他明白她的意思,把頭往下低一點。於是,她抱住了他的頭。他硬硬的黑色的頭髮被太陽光照過了,是暖暖的。仿佛正是缺少了那一點溫度,她冰凍著的整個人開始溶化,那兩個乾涸的眼球下有液體形成,先是一點點往外滲,再蓄滿了溢出來,最後終於擋不住地噴涌而出。
隆冬如遭五雷轟頂。遠遠地看著那兩個裝在玻璃罩子裡的人,美麗的,和諧的。任何人任何東西都無法近身。他看見章一抱住了那個人的頭,哭泣。她的哭聲遠遠地順著氣流傳來,不太響,但他卻聽得真切。然後,那個男人吻住了她。她沒有反抗,甚至在微微回應。她的腳尖踮得越來越高,最後離了地。他不知道過了有多久,只覺得身體已經不是自己的了。他想轉身跑,但腿怎麼也邁不動。一輛汽車開過來了,那個男人摟著她進去,車又駛開了。他站在那,空氣里又傳來章一的聲音,「你怎麼不去死?」「……於是我跟他親熱,跟他睡覺。」 他仿佛是痴了,不明白那兩個詞語的含義,於是就含在嘴裡反反覆覆地滾,「去死,睡覺……去死,睡覺……」
章一將頭緊緊埋在鍾閔懷裡,仿佛是後怕。他們至始至終沒有說話。鍾閔的電話響了,他接起來,對方說了什麼,他說,「馬上開始,不用等我。」車子駛回宅子,她一個人下了車,再看著車子開走,然後進屋。
章一回到自己的房間,有點恍若隔世。她往床上一躺,摟過了史迪仔,用根手指去刮它的鼻子,喃喃說,「大鼻子,我該怎麼辦?」史迪仔的大黑眼珠子上有亮光,也許,它聽懂了,但它不會說話。它的小主人等不到回答,睡著了。
短短的兩天,發生了太多的事,這個小人根本負荷不了。她睡得很沉,醒來時已經是半下午了。大腦一清醒,很多事情都能理得順了。一個個的場景在她腦子裡走馬觀花地過了一道,最後她得出了兩個結論。第一,母親將自己拋棄,並且徹底不回頭。第二,在見到鍾閔的時候,她清楚地知道,自己貪戀他的懷抱。這兩個結論讓她悚然心驚。
母親為了她,受過多少罪,她是明白的,現在有了歸宿,不正是這麼多年來自己所期盼的嗎。況且她早晚會長大,總有離開母親的一天。她馬上就成年了,難道還能像小時候一樣纏著母親?鍾閔說得對,早與遲又有什麼關係呢?一想到他,她說不出是什麼滋味。她只知道不能再呆在這裡了,否則有一天,她會連意識都淪喪在他的懷抱里。可是她又能去哪裡呢?她拼命地回憶小說與電視劇,都指著一條出路,那就是離家出走。去車站,買一張車票,不知坐到了哪裡,對哪個站名有好感,就在哪裡落腳。對,就這麼辦。她對自己說,章一,拿出點勇氣來,你要變得堅強成熟,不要以為這世上你是最不幸的一個。天生一人必有一路,不是嗎?
到底是孩子性,她已經將自己未來數年全部規劃好了。她對自己說,讓我再呆一天,親眼見到母親幸福,然後就離開,走得越遠越好。這裡的人也許會想起我,那時候他們會說,噢,那個勇敢的,成了謎的孩子。
想到要走,就又想到鍾閔。她狠狠地甩了甩頭。她好像從沒有為他做過什麼,那就在這最後一天裡做點什麼吧。她去他的房間,實在想不出點子。最後鑽進了浴室。
她從沒有進過鍾閔的浴室,這下不免好奇。不論什麼東西到手邊都能拿起來看半天。想不到男人也要用洗面辱,他的剃鬚刀很乾淨,剃鬚水很好聞。她甚至連浴鹽都翻出來了。最後她終於發現一個空瓶,是漱口水用完了的。
太陽也許是累了,提起下了班,因此很快到晚上了。章一上床很久了,卻始終沒有睡著,她在等鍾閔回來。她猜他會來看她的。
她猜中了。他進來了,在黑暗裡盯著她,她也大睜著眼睛盯著他。他「哧」地一聲笑出來,拍拍她的臉,出去了。她把床頭燈打開,過了一會,他果真回來了,換過了衣服,頭髮上還沾染著水汽的。
她坐起身,身子往後靠。他也在床邊坐下來,卻不開口。只好她先說話,本來她也是打算好好同他說說話的。她說,「你瞧見那瓶漱口水了嗎?」
他說,「瞧見的。」
她又說,「我見你原先的用完了,就出去替你買了一瓶。」
他在那微醺的燈光里吟吟笑,「那謝謝你了。」其實家裡的東西都有備用,沒有時也自會有人補上的。
她卻有點邀功,「我怕買錯,拿著空瓶去的。哪知到超市,問導購,她說沒見過。於是我就拿了一瓶最貴最好的。」她想了下,又問,「你用過了嗎?」
他答,「用過了。」
她有點不罷休的,「什麼味道?」
紗罩子裡的燈發熱了,讓夏夜裡沾著濕氣的不安定連同光與影都在微微上浮,仿佛是有人正做著的酣然的夢。他就在這夢裡說,「甜的。」
她不信,「我拆開聞過的,說是水果味,卻一點水果的味道都沒有。」她把身子湊上去,「你再讓我聞聞。」
他沒有張嘴,反倒將嘴角彎成一道弧線。她忍不住要說他一句,將頭往上望,唇堪堪擦過他的嘴角。他楞了一秒鐘,也許更短,然後狠狠吻住了她。
他吻了很久,然後將她的兩瓣唇反覆地含在嘴裡吸吮,甚至用牙齒輕輕去咬,留下了幾個齒印。他點著她的鼻子,笑著罵一句,「小騙子。」她也笑了,漱口水其實是她用過的,她的的確確是個小騙子。一笑,那唇上的齒印就消褪了,他似乎不願意看到,於是又吻上去。這一次,她以牙還牙,非要給他咬上幾個才作數。可她哪裡是他的對手,越是如此,她越是不罷休,他做什麼,她就跟著做什麼。直到身子往後一倒,後背一片冰涼,這才發現睡裙已經被他剝去了。
……待續……
章一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但是她沒有怕。她整個人赤 裸的躺在那裡,閉上眼睛,頭微微往上揚。光從她身體的每一道弧線上划過,形成無數道流光,明的,暗的。她臉上有一種稚嫩的莊嚴神情,仿佛自己是個被置於祭壇獻祭的,最乾淨最美麗的少女。
那個時刻終於到來。她仿佛能看到天空中的月,還有滿天的星。無數的星都在閃爍,一下子亮了,一下子又黯了,然後它們閃得越來越快,越來越快,一陣風吹來,嘩啦啦,無數的銀光掉下來,落在她身上。她的身子是燙的,被冰涼的銀光裹滿了,變成了一層朦朦的水汽。那水汽是什麼?是她所承接來的露與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