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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9 09:57:55 作者: 汪小雌/蔭下
    四周物換星移,她的身子也跟著長大。最後停下來,門打開了,她母親和男人從暗影里出來了,她還在拼命地砸,砸的是自己的手,連骨頭都化進那血肉模糊的粘稠里去了,因為那男人的臉看得如此分明。那是一張她所熟悉的臉。

    章一驚醒了,一顆心劇烈跳動。四周一片黑暗,後頸里卻是冰涼。她把枕頭抽出來,換過一面,那一面也是冰涼的。她躺在那,分不清現實和夢境了。唯有最後一刻,她清楚地記得,那張臉是鍾閔。是的,這一段時間以來,她甚至忘記了他跟母親曾經的關係。這是什麼?母女兩個和同一個男人?當作笑話都為人齒冷。而這一切,竟好似天經地義的,仿佛她一生下來就該供他玩樂。

    章一在黑暗裡笑了笑,一種比哭還要傷的悲。

    有人進了她的房間。她知道那是誰。她輕輕地閉上眼。那人俯身在她的上方,靜止不動,然後說:「怎麼還沒睡。」

    想不到這樣黑他也能發現。她哪裡知道,她真正熟睡的時候,會發出輕微的呼吸聲,而他,數得出。

    她想開口,卻發現嗓子眼裡堵了一片。她咳嗽了一聲,「我做夢。」

    鍾閔一手原先是撐在枕頭旁邊的,這時去撥她的頭髮,發現全是濕的,指腹碰到她的臉,無一處不有水漬。他抬起她的頭,把枕頭拿下來,又去取了新的換上,說:「枕了濕氣不好。」

    她在心裡冷笑,何必這樣假惺惺地對她好,他都得到了,不是嗎?

    他在床邊站了一會,等不到她說話,出去了。

    章一沒有睡著,夢魔的一雙手差點將她折磨得不成人形。她還記得白天母親說過什麼。她說,要想知道一切,就去問鍾閔。

    她下了床,打著赤腳,去鍾閔的房間。夜又深又靜,只有她還拖著長長的影子。房間的門開著,只有書房裡亮著燈。她閃身進去,輕悄悄地,身子貼著牆,一點點往前移。她停在了明與暗的交匯處,鬼魅般窺視著書房裡的人。

    原來,鍾閔也是要抽菸的,並且是用左手的,抽菸時還會不自覺地皺點眉頭。原來,他的鼻子是挺而直的,側影是那樣有立體感的。他指尖開著一朵花,另一手放在觸摸板上,旁邊的玻璃菸灰缸里躺著兩根半殘的煙,仿佛是摁的人被什麼牽動了心事,手下留情,以致它們現在還能幽幽地騰起一股鬼影子。他的手腕上,有一塊IWC大師手制陀飛輪,這點連她都知道,鏤空與花紋,機械與藝術品。他回來這麼久,卻還沒換衣服,在家他會穿家居服,是土耳其有機棉的。而正式裝,他似乎永遠只穿經典黑白灰。她伸一根手指到嘴裡,放到小虎牙下面。原來是熟悉的,也是痛的。

    他終於發現了她。菸灰缸里又多了一根半殘的煙。她從陰暗裡走到他面前。他終於問:「有事?」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他抽過煙的原因,總覺得他的聲音是芳香而微嗆的。她盯著一息殘存的煙說:「我今天見到我媽媽了。她後天要結婚了。巧的是,她要嫁的人是我同學的爸爸。」她把視線投到他臉上,「你知道嗎?」

    他很快回答說:「我知道。」

    她只覺得喉嚨里干,卻連口水都不敢往下咽,「那麼,你是一直都知道她在哪兒的?」

    他仍舊回答說:「是,我知道。」

    她握緊了手,長指甲刺進肉里去,滿心滿手都是排斥。她努力使自己的聲音不泄露出什麼東西,「你為什麼不告訴我。」

    「告訴你,結局也與今天一樣。」原來他什麼都知道。卻只是看著她一個人苦苦受傷掙扎。他輕描淡寫,「早與遲,又有什麼關係?」

    她終於忍不住了,「怎麼沒有關係?如果早一點,很多事情都不會發生了。是你,一定是你用了卑鄙的手段,逼著她走,逼著她撇下我,好讓你趁心如意。」她的身體仿佛被什麼東西掘開了泉眼,不斷往外生出力氣。她拽步上去,把他桌上的東西稀里嘩啦地掃到地上,借著那示威一般的亂響,跳起來沖他喊:「我偏不讓你如意!」眼淚流進了嘴裡,舌尖發澀,她說得更急更響,「你以為那樣我就死心了?我告訴你,我不!我絕不!」

    正文15 放 手

    鍾閔依舊坐在那裡,只是看著她。一時間,因為她方才的大吵大鬧,顯得靜極了。她也不知是因為被漠視而下不了台,還是意識到自己的行為簡直同撒潑無異,總之有些手足無措地站在那裡。她努力平復下來,「你為什麼不說話。」

    鍾閔只說:「我等你安靜。」

    仿佛又回到之前,她千方百計地激怒他,而他不為所動。她覺得自己正被莫名其妙的情緒控制,不知不覺中又抬高音量,「我已經安靜了,你快說!」話出口又立即意識到了,下意識將脖子縮了縮。

    鍾閔的臉如同這夏夜,沉而靜。他說:「你仿佛認定這一切是因為我的緣故。兩年前的情形你應當還記得,那時你急需一個棲身之所,我不是沒有陳述利害關係,是你自己選擇要留下。我只有一個意圖,簡單而明顯,你也清楚,因此想方設法地保全。於是我讓了步,答應留你到十六歲。至於後來發生的那件事」,他頓了一下,「雖遂了我的意,到底是傷害了你,也算我違約在先,因此無論你做什麼,我都不會怪你。並且,協議提前終止,哪怕是現在,你都可以任意離開。」

    章一的臉一點點褪去血色。他說得都對,可這中間,明明被他忽略了很多,那很多是什麼,她不願去回憶。

    「至於你媽媽」,鍾閔說,「我本不想談她,不過沒關係,因為這絕對是最後一次。章一,你一直很聰明,比兩年前更甚,也難怪你會質疑。那個女人,你是否真的了解她?但我可以保證,絕沒有逼過她。拋下你投奔新生活的確是她本人的決定,而我,不過是給出選項由她選擇罷了。從始至終,她如此,你亦如此。」

    「我不信……」章一喃喃地。兩年前,他與母親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絕不是他三言兩語這樣簡單。她往後退了一步,「我的媽媽,我了解的。那麼多年,在最最心酸艱難的時候,她都沒有拋下我。一定是有原因的,一定是……我不信你,不信……」

    鍾閔站起來,走到桌子旁邊。「你可以離開,可以去求證。」

    她想起母親白天的態度,心中如插入一把螺旋錐,直絞得面目全非。她連聲音都是痛苦的,「沒有用,有你施壓,她仍不肯認我。」

    鍾閔苦笑了一下,「難道真要我寫一紙文書,證明你確實是被我掃地出門,只有她膝下可投?」

    他往前一步,站到她面前,語氣非常溫柔,仿佛是兩年前,貼著臉問她,「你的要求我都滿足,我的呢?」但隔著從中間往外暈染的燈光,隔著地上琉璃花般的破碎,他只是說,「明天就去找她吧,一切仍由你自己選擇。我一向說話算話,唯一的一次,是情非得已。」 不知為什麼,她突然間又流下了淚。也許是因為他終於肯放手還她自由,也許是哭得太多,淚腺故障不受控制。也許,根本就是無緣無故的。他明明什麼也沒有做,只是站在那,平淡地說出來,連決定這個詞都談不上。一切開始得太快,也結束得太快,仿佛她還沒有來得及真正的怎麼樣。

    他伸出手拭去她的淚,「乖,別哭。」她淚流得更凶了。方才那個人是誰?這才該是他。她一點點變僵硬,她已經分不清了。也許明天一早醒來,她還是十四歲的自己。也許她仍舊對他頤指氣使,這個結局是她自作聰明臆想出來的,實際一切都不過是場夢。是的,她情願這是個夢。

    然而這一切竟都是真的。天亮時,他親自送她。在車上,誰也沒有說話,直到司機停了車,他看都沒有看她,「去吧。」她下了車,頭不回地往住宅區里走,她昨天才來過,因此被放了行。也不知走了有多久,隱約聽見身後有狗叫,連忙回過頭,就在轉頭的那一刻,遠遠看見一輛黑色汽車順著住宅區外圍路開走了。有人在問:「怎麼哭了?」是一位老奶奶牽著條蝴蝶犬,原來是真有狗的。她有點措手不及,「我怕狗。」那奶奶笑著說,「這么小的狗也怕嗎?」她用手去揩淚,只是點頭。

    那狗其實是很可愛的,尤其是一對花哨的大耳朵。它沖她叫一聲,搖搖尾巴,證明自己的純良無害。老奶奶說:「這狗跟人一樣,混熟了就好。來,你牽著吧。」說完要把項圈繩給她,狗也拿亮晶晶的眼睛瞅著她。她看著也覺得喜歡,就接過了。哪知道它比外表看起來強壯,撒開腿就往前跑,前爪刨,後爪蹬,仿佛不沾地的。這下成了狗牽著她瘋跑,她怕肚子疼不敢跑太快,又不敢丟手,因此身子往後傾,邊跑邊拽。最後總算停下來,還是因為它看見了另一條狗,立刻就要蹭上去,她只好握著繩子,眼看兩隻狗在一堆廝鬧。她看著看著就覺得很有趣了,狗們在折騰什麼她不懂,但只看這情形,就知道它們很快樂,於是她也跟著快樂。

    那老奶奶走過來了。她把狗還給人家,說謝謝。老奶奶又問她住哪一家,邀請她去做客。她指著一棟房子說,「去找人」。老奶奶說:「那家啊,聽說要辦喜事了,最近客人總是很多。」她點點頭,說再見。又去給狗說bye-bye,狗抬頭沖她叫一聲,算是答應了,又自顧自折騰去了。

    她走到那棟房子前,按鈴。有人隔著鐵欄門問她,「你找誰?」她報上母親的名字。那人說,「太太一早出去還沒回來,怕是還要一會,你要進來等嗎?」她說:「我就在這裡等。」那人見如此也不多言,回頭進去了。

    夏天的早晨,只要暑氣還沒上來,是很乾淨而清慡的,因很快要被吞進炎熱之中,愈顯得珍貴了。從鐵欄門進去,有兩塊很大的糙坪,是已經澆過水的,養護得那樣好,根根綠得讓人心癢難耐。房子就在那綠的視野里憑空擎出來,仿佛咕嘟一聲冒出的胖蘑菇。遠遠望過去,看得見最頂層全玻璃頂的花房,隱約從裡面透出一點花和葉的顏色來。

    章一等得有點久了。雲太厚,太陽在半空里費力地扯開一道口子,she下太陽光來。她穿著牛仔褲不怕髒,就在鐵欄門外面隨便找了個地方坐下來,接著等。其實門外面也是打掃得很乾淨的,根本連塊石頭都找不到。她的眼睛在地上搜尋了半天,找到一塊,不能說是石頭,是石籽。她拾起來,在地上輕輕劃,不敢用力,怕留下白色的劃痕。她一筆一划,好像在重複著寫兩個字,然而寫得是什麼,因為看不見,連她自己都是不知道的。終於聽見有汽車聲音,她慌忙站起來,將手裡的石籽遠遠地丟出去。身後的鐵門嘩鋃鋃向兩邊打開了。她依舊筆直地站在那沒有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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