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頁
2023-09-19 09:57:55 作者: 汪小雌/蔭下
「你不說話?不說話當你默認了。」
鍾閔一哂,「隨你怎麼說。」她吐舌,這人原是不解風情。
「想什麼呢?」鍾閔拍拍她的頭,「是你們學校打的電話給我。」
「噢,我記得考試時疼得要命,後來眼前一黑什麼都不知道了。」她說著就興奮起來,「估計是被救護車拉進來的。感覺還挺懸,那監考老師肯定嚇壞了,接著驚動了學校領導,一路鬧得人仰馬翻,像拍電視劇一樣。」
鍾閔想方才一路也不知被探頭拍了多少次,再看她一臉興奮,只覺她果真是個沒心沒肺的。
「我這回可是諸多第一,第一次暈倒,第一次手術,第一次住院,甚至第一次打點滴。」
鍾閔暗想,小白眼狼,他也是第一次被嚇得魂不附體。
她還在那說:「我以前身體可好了。感冒了都不吃藥,吃了剩菜剩飯從不拉肚子。只是有一回,還上幼稚園,園裡有個小朋友臉上生了小紅疙瘩,偏是我跟她好,愛跟她玩。第二天還奇怪她為什麼沒有來,結果當晚回去我也生了紅疙瘩,從臉、脖子一路往身上長。媽媽回來嚇壞了,在弄堂里直嚷『這孩子沒法兒養了,從此不能見人!』她架著我的兩個膀子來回晃蕩,作勢要把我扔出去,隔壁的駝婆婆搶過來看一眼說,『孩子是生水痘了,哪裡是沒法養,沒見過這樣當媽的,這不是活下咒嗎?』」她喃喃重複一遍,「沒見過這樣當媽的……」卻突然間落下淚來,「從此我再不生病,就是怕她嫌棄我。哪知她還是……」
這孩子想起了自己的母親。這是人的天性,病痛時是如此渴望母愛。她從骨子裡渴望再見母親一面,躲在她懷裡說,「媽,我昏倒了,是做手術搶救過來的,真怕再見不到你。」哪怕,母親曾殘忍地將自己拋棄。
鍾閔用拇指抹去她臉上的淚,「乖,別哭。病魔見你軟弱,怕是從此要纏上了你。」
她往他瞧去,明知是哄她,可他說得這樣真,於是賭氣似的說,「纏上了才好呢。」纏綿病榻,也許母親就會回來了。
「你這會要他纏,只怕他又不肯。」
她聽他說得前後矛盾,不由問:「為什麼?」
「因為我在這兒啊。我小時算命,一報上生辰八字,那先生准要說命硬。一般的牛鬼蛇神哪裡壓我得住?」
她狐疑地看著他,「你還信這些?」
「偶爾信信也是好的」,他在心裡補充一句,比如說現在。「到底是不是命硬不知道,只記得小時候要打針,兩三個護士都拿不住,最後不知是誰嚇我說,『別動,針打歪了讓你屁股里生一根鉤子,從此再莫想躺著坐著。』好說歹說打一針青黴素,結果竄起來也不覺得疼,照樣跨土坳子翻圍牆。」
她忍不住「嗤」地笑出來,「最後照樣不是挨一針,何不早些老老實實讓人打,樂得大家都輕鬆。」
他也笑,「我小時脾氣怪著呢,凡人事非得先讓我服了你,否則你就是天王老子也休想鎮得住我。」
「哪吒再能鬧騰還不是被李天王關進玲瓏塔里」,她漸漸收斂了笑容,「聽你這麼說,我覺得你爸爸一定很兇。」
他很輕地「嗯」了一聲,有一下沒一下地順著她的頭髮。「不能吃東西,餓嗎?」
她搖頭,「肚子裡脹得很,再說輸那麼多水進去,哪裡餓。」又問,「你什麼時候回去?」
「想我走?」
她跟他在一起這麼久了,臉皮不知厚了多少。不痛不癢地說,「你要這麼想也可以。」
他倒勾起一絲笑容,「我走得急,公司的事情也沒交代。我讓家裡的阿姨來,你剛做完手術也別老看電視,好好休息,覺得有不舒服就叫醫生,想做什麼叫阿姨。算了,我很快就回來。」
她伸手推他,「快走快走,你怎麼這麼婆媽,都趕上唐僧了,我可不做你徒弟。」
他看她一臉嫌棄,忍不住伸手一拍她的頭,「可不是,你這隻小猴崽子。」
「你罵我」,她扭身從身後抽出枕頭,就要往他身上砸去,一轉臉卻哪裡還有人在。她把身子往後靠,閉上眼,模模糊糊地還在腹誹呢,「動作這樣快……」
鍾閔回來的時候還沒到下班時間,教授已經帶著一堆人查完了房。他一進去就聽她說:「這裡的醫生很閒嗎?聽說一天至少要查兩次房。剛才你不在,泱泱的一大群,十幾雙眼睛盯著我看,怪不自在。不過有個主治醫生倒是很帥,白袍一穿,襯得整個人如芝蘭玉樹。你看過《白袍之戀》嗎,比裡面的男主還要帥哩。我起初擔心是他替我主刀,想著讓那麼帥的人去割我的腸子,怪難為情。我偷偷問護士,她說是教授主的刀,直說我運氣好,教授上周末才從國外的學術交流會回來,結果做的第一場竟是個芝麻綠豆的小手術。還說就是讓教授的學生去,也能閉著眼睛做。我當場就說她吹牛,不是做的腹腔鏡嗎,閉著眼睛怎麼做?」
他等她說完這一大通,才一拍腦門說:「噢,糟糕!」
她連忙問:「怎麼了?」
他佯作懊惱,「方才我專門去他們醫辦說,查房時主刀醫生來就可以了,因你是小手術,也不怎麼利於教學,且要儘量少查。如此一來,你就見不到那位芝蘭玉樹的白袍了,豈不糟糕?」
她眼睛滴溜溜地轉了一圈,然後下結論:「騙人。」
他故作嚴肅地說,「我沒騙人。」
「騙小狗。」
她氣得臉通紅,這人今天怎麼這樣貧?剛巧護士又進來,記錄體溫,心率,呼吸頻率,在記錄單上刷刷寫了幾筆,問她:「排氣了嗎?」
她聽不明白,「排什麼氣?」
那護士張嘴想要說,見鍾閔在,對他無奈笑笑。他也沒說什麼,自去了外面的套間。
她倒更疑惑了。
護士這才以學術性口吻說:「排氣,俗稱放屁。」
她立時如同被燙到了一樣,叫起來:「沒有,沒有!」
護士不肯走,「真的沒有?要老實說,這是正常的術後現象。」
她幾乎是嚷,生怕人聽不見似的,「沒有就是沒有!」說完往床上一倒,側過身子去了。護士沒奈何,術後第一天,沒有也是正常的。
護士走了,她整個人還如同浸在熱水裡一樣,熱浪一波接著一波,直燙得腦子發木。鍾閔一定是知道的,所以才迴避,怕自己難堪,結果她仍沒見有絲毫好過。也不知過多久,聽見他走過來了,她決定裝作不知道。她是沒臉見他的了。
「側著躺累嗎?」
她不吭聲。
他自顧自說,「剛才去簽了一堆亂七八糟的東西,什麼病歷,授權委託,知情同意書,離院責任書。責權社會,醫院第一件事就是忙著自清。」
她把身子轉過來,「你剛才出去是簽字?」
「對啊。」
她不信,「那護士幹什麼對你笑?」
他睜眼說瞎話,「有嗎?我沒看到。」
她盯著他看了半晌,總算是信了。又想起來說:「你怎麼不讓阿姨把我的手機拿來。我同學不定以為我翹辮子了呢。」
他輕輕掌了她一嘴,「胡說八道。」
她嘻嘻笑了聲,又問:「什麼時候回去啊,我不想住院,怪悶的。」
也不知是不是因為做了手術,她整個人看上去是有點蔫蔫的,反正是輸水加觀察,回去也照樣能靜養。「我去問問。」他去跟院方勾兌了。她在後頭打響指。
院方的態度當然很保守,一再強調風險性。最後雙方協商下來,簽了幾張協議書,又安排了一個醫療小組數日內監護。有錢果然是好辦事的。
正文13 媽 媽
回去後,章一第一件事就是翻手機上的簡訊,一條條看,再一條條回。隆冬發來了一條,就只三個字:「你好嗎?」那天晚上的事發生過後,他們變得非常尷尬,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在學校里根本連說話的機會都沒有。她回了三個字:「好,謝謝。」
在家她的精神果然好起來,傷口長得很快,能吃流食了,然後是半流食,現在廚房裡每天都給她做粥,外加幾樣精緻小菜,變著花樣吃。家裡的醫護人員早就撤走了,她傷口拆了線,又能樓上樓下的亂竄了。昨天她還溜出去跟同學見了個面,鍾閔肯定是知道的。最近他似乎很忙,每天早出晚歸,她說他比卯日星君還要敬業。然他白天總會抽時間回來看她一兩次。回來也總是說,多休息,外面日頭毒,不許亂跑。
她嘆了口氣,實在是無聊,她不少同學都結伴去旅遊了,誰還像她一樣可憐。午後人昏昏,睡得太多,根本不想再睡,她像抹遊魂一樣在各個房間飄來盪去。鍾閔的書房裡有一面很大的雕花木書櫃,她用手敲得剝剝響,也不知是什麼木,只覺陳年舊色,專配那些老學究。打開來看,倒是貨真價實,一滿櫃的書,有不少還是厚逾磚頭的外文原著書。她咂了咂舌。剛要走人,一抬眼看到一溜的金庸全集。原來他說的都是真的。她的手指在長長的一溜書脊上滑來滑去,最後停在了《she雕英雄傳》上。
她在二樓露台的一張躺椅上坐下來,這會子已經開始西曬了,露台這一面倒還時不時有風。她又掀了一頁,盯牢了看,方方正正的排版,方方正正的字,漸漸覺得字好像不是字了,不認得了,一個個往上浮,不落實的,最後變成了墨黑的點,高低錯落地浮在書頁上頭。她把眼睛移開,投往樓下的花園。花園裡種著大片的英國玫瑰,卻已經開過了,花開時遠望去像一塊厚茸茸的毯,卻是有香氣的。她用書蓋住了臉。她是不喜歡玫瑰的,仿佛有種俗艷。若讓她來決定,她情願全種上蒲公英,每年有長達五個月的花期,小黃花會結出胖嘟嘟的白絨球,風一吹,就是漫天的白色星海,每一顆星就是一朵最自由的降落傘,它們飛過了鐵門,飛過了山坡,飛過了天地之間那窄窄的一線……
書被人揭開了一道fèng,仿佛是天邊的曙光,亮白色一點點地掙開來。一道人影正俯身在她上方。她突然想,那些小降落傘也不是自由的,因為每一株蒲公英就是一座控制塔,它裝著無數的遙感器,無論傘們飛到哪裡,它也是知道的。
人影由模糊轉為清晰。「書上怕是有霉味。」見她神思混沌地盯著自己,笑說,「竟看得這樣犯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