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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9 09:16:50 作者: 歌小竹
謝淵睫毛微微一顫,抬起眼來。
這實在是太漂亮的一個小孩兒。
或許是太瘦的緣故,他的稜角遠比一般小孩明顯,臉上更無一絲的嬰兒肥,眼神平靜到近乎古井無波,若是忽略掉瘦小的身形,很難想像這是一個九歲的孩子。
他最不像孩子的是這雙眼睛,最像孩子的還是這雙眼睛。
上眼瞼彎出月牙兒般的精緻弧度,黑眼仁比常人更黑更大,可能是太疼的緣故,眼中似蒙著一層水光,像是黑沉沉的烏玉浸在一汪清透的池水中,明明眼中滿是暮氣沉沉的麻木,抬眼看人時卻偏偏有一種天真無辜之感。
燕梨忽略掉那瞬間的心軟,不動聲色地轉過身大步離去。
任務就是任務,她要無比清楚這一點。
謝淵定定地望著她遠去的身影,長睫掩映下的雙眼無波無瀾。
高高在上的大小姐忽然施以青睞,他卻毫無被餡餅砸中的喜悅。
他這一生所有自以為是的幸運,最終都要用更慘烈的代價去還,他早就學會了不抱期待。
見大小姐離去,原本大氣不敢出的奴隸們轟一下湧進逼仄的破屋,艷羨又妒忌地嘈雜一片,本就不堪的空氣頓時更加污濁。
一個看起來年紀和謝淵差不多大的小奴隸蹲在他身邊,羨慕無比:「阿九,你命可真好啊。」
謝淵忍不住冷笑了一聲。
他第一次知道,原來自己還可以和「好命」這兩個字扯上關係。
他有心想譏諷兩句,可是一波又一波的劇烈疼痛讓他渾身無力,只得閉上眼睛任他胡說。
「好了,」碧蘿在一旁厭惡地掩住口鼻,「快點出去,別擠在這裡。」
奴隸們只得訥訥地離開。
碧痕已指揮著兩個小廝抬了擔架來:「如何?能自己上來嗎?」
謝淵沉默著點點頭。
他艱難地挪到了擔架上,即使這樣一個簡單的動作就讓他出了一身的冷汗。
他沒有看到碧痕伸過來準備幫扶他一把的手。
在他野狗一般的生命里,壓根不存在「幫助」這個概念。
即使已經躺在了乾淨整潔的床榻上,他也不覺得自己這是行了好運。
他平靜地掃視了一圈這個對於他來說堪稱華麗的下人房,無聊猜測著大小姐突然發瘋的原因。
是了,在謝淵眼裡燕梨這行為根本就是發瘋。
比讓他和一個成年奴隸搏命取樂還要瘋。
他把自己從頭到腳審視了個徹徹底底,也沒能找出一絲一毫值得大小姐高看一眼的地方,只能把這只能歸結為古怪的貴人另一種新奇的取樂方法。
一個怯生生的小丫頭端著個碗蹭了過來:「我餵你喝粥好嗎?」
謝淵這才發覺自己的胃飢餓到疼痛。
鮮美的肉糜化在熬至開花的米粥中,謝淵近乎急迫地吞咽著,那仿佛揣著一塊冰冷石頭的腹中終於恢復起一絲暖意。
一小碗粥很快下肚,小丫頭攥緊了碗沿:「陳,陳大夫說你不能一次吃太多......」
謝淵餓了多日,這小小的一碗肉粥根本沒能吃飽,他舔了舔嘴唇,克制住了想要狼吞虎咽的欲望。
他這短短的一生里也沒有什麼欲望曾被滿足過,所以也很會克制自己欲望。
謝淵又仔仔細細地把唇周舔了個乾淨,告誡自己不要留戀這個滋味。
不要留戀窗明几淨的屋子,不要留戀美味的肉粥,也不要留戀現在躺在榻上像個人一樣的自己。
謝淵滿打滿算十二年的人生歷程,教給他最重要的一個道理就是不要留戀現在所擁有的的任何東西。
他是沒有那個好命抓住任何好東西的,畢竟他自己也就是個被人不斷拋棄厭倦的玩意兒。
謝淵一生下來就被自己的親生爹娘扔掉了,他從沒有來得及見他們一面,那一句沉壓已久的「為什麼」自然也就無從出口。
他被扔在山腳下,險險就當了野獸的盤中餐。
所幸他命硬。
一個上山砍柴的農民撿到了他,把他帶了回去。
農民夫妻倆一直沒能生育,如今白撿了一個小子自是喜不自勝,托請了村里唯一識字的先生,為他取了「謝淵」這個名字。
「潛龍在淵」。那連個秀才都考不上的老童生倒是很敢想,給他取了這樣一個名字,可惜他福薄,擔不起這個「淵」字。
他也曾被人真心愛護過。
而他被如珠如寶對待的生活戛然而止在四歲的那個夏天。
成親六七年都沒能懷上一個謝家夫婦,居然在這個夏天生下了一個大胖小子。
他所有的優待一夕消失,父母的偏心是那樣的明晃晃,叫他想不發現都不能。
於是也就知道自己是被撿來的真相。
不過養父母雖然偏心,可到底會給他一口飯吃,如今想來,已算是難得的好日子。
可惜好景不長,在他六歲那年,湖州大旱,城郭皆空,饑民相食。
謝家只是個農民,並無什麼家底,那一點可憐的餘糧很快被吃得乾淨,一家子都餓得眼冒綠光。
在無法抵擋的飢餓面前,易子而食便不是史書上的一個典故,而是每一天都會發生的慘劇。
可想而知,他就是被「易」出去的那個「子」。
所幸他命硬。
不僅逃了出來,竟然還活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