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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9 09:14:44 作者: 蘇景閒
站直身時,吳禎的寬袖一拂一碰,將紙上擺著的藥材通通掀到了地上。他驚訝後,又懊惱道:「怪我怪我,不小心把溫兄的藥灑了一地,要不我花錢替溫兄再買一副藥?」
溫鳴垂著眼,低聲拒絕:「不用吳兄破費,藥灑了,我可以撿起來,都還能用,不影響藥效。」
說著,他半跪在地上,將地上的藥材一點一點往回撿。
從上往下看,他的背躬得極深,很是謙卑。
但這種謙卑是不夠的。
吳禎穿著繡金線的硬底履,重重地踩在溫鳴撿藥的手背上,笑著重複道:「溫兄是沒聽明白嗎?我說,我要替溫兄再買一副藥,溫兄像條狗一樣趴在地上,難道真的就跟狗一樣聽不懂人話了?」
裡間,宋大夫聽了全程,他氣沖沖地低聲道:「這禮部尚書的兒子莫非腦子不太好?別人都說不用了,他非要強迫人!」
今日是休沐,謝琢一身文士服,倚著木柱,放低聲音:「抓不抓藥無所謂,吳禎和盛浩元要的是溫鳴唯他們的命令是從,任他們折辱打壓不生反抗之心,聽他們的擺布,所以,怎容得下溫鳴的拒絕。」
同樣,在右手背被吳禎的腳碾得青紫、連骨頭都在作痛時,溫鳴也意識到了這一點。
還有二十幾天就是制科考試,他的右手不能受傷。
想到這裡,溫鳴忍著痛,啞聲道:「好。」
吳禎冷笑:「你說什麼?」
溫鳴閉了閉眼睛:「我說……謝吳兄替我買藥,日後,溫某必定報答。」
「原來說的是這個,」吳禎慢條斯理地收回腳,像是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還拍了拍靴面,像上面沾了什麼髒東西,又故作驚訝,「溫兄怎麼額頭上全是汗?快起來啊,地上可不暖和。」
溫鳴手背被碾沒了一層皮,火燎般疼痛,他站起身,一言不發。
等謝琢重新坐回桌邊,接著抄錄醫案,宋大夫搖頭嘆氣:「那個盛浩元明明也是貧苦出身,應該更清楚溫鳴走到洛京是多不容易,堅持了六七年沒放棄,又是多艱難。」
「他當然清楚。他就是因為清楚,才更加確定貧苦出身的溫鳴,絕對能折了骨氣、散了信念,被他牢牢把控在手裡。日後,溫鳴真的能因治理河道、疏浚洪水,得陛下的重用,那麼,溫鳴就是盛浩元手裡最好用的人。」
謝琢每個字都寫得規整,一邊開口,「不只是溫鳴,那些被盛浩元接濟過、幫助過的貧窮舉子,盛浩元知道他們的弱點,清楚一場科考對他們來說有多重要,了解他們困窘的家境絕對無法負擔一次、兩次、三次的科考失敗。」
謝琢擱筆,將寫滿字的紙放到旁邊晾乾,忍不住咳嗽了兩聲,接著道:「就是因為曾身在其中,所以才最能捏住命門死穴。」
徐伯明能選中盛浩元做自己的女婿,當真眼光毒辣。
宋大夫一聽謝琢咳嗽,馬上緊張起來:「怎麼咳起來了?是不是路上受了寒氣?讓你冬日少出門,就在家裡窩著,偏偏不聽,要出來晃悠!」
謝琢等宋大夫念叨完才解釋:「昨日臥房裡燒著炭,氣悶,就開了一點窗,沒想到今早起來就有點著涼了。」
宋大夫瞪他:「知道自己身體有多差,還不上心!手伸過來,我搭搭脈。」
等謝琢離開千秋館時,手裡又拎了幾包藥,照著宋大夫的囑咐,回去就熬了喝下了。
不過到第二天,風寒不僅沒有壓下去,謝琢反而發起熱來,不得不讓葛武去翰林院幫他告了兩日的病。
陸驍也沒去天章閣點卯,在謝琢臥房裡陪了半日,後來被謝琢以「你在旁邊,我沒辦法靜心看書」為由,委委屈屈地回了自己府上。
天色漸暗,葛叔將燈燭都點上,笑著問:「公子明明喜歡和陸小侯爺相處,為什麼又克制著把人趕走了?」
作為旁觀者,葛叔看得通透:「公子兀自抵抗,但以小侯爺的性子,橫衝直撞,公子是抵擋不住的。」
謝琢不語。
葛叔兩句說完,沒再多說,只道:「看這天色,說不定這兩天就會下雪,今年天干,都臘月了,才等來初雪。今晚公子可不能開窗了,吹了雪風,病肯定會更重。」
謝琢頷首:「我記得了,您放心。」
葛叔出去後許久,謝琢手裡的書都沒再翻頁。
他看著書頁上微晃的燈影,想,十一年來,他習慣孤冷,因為他知道,人一旦有了掛念,就會畏懼,會退縮。
可是,他不能懼,不能怕,更不能退。
第二天天剛亮,謝琢從夢中驚醒過來,記不清夢境的具體景象,但後背卻滿布著冷汗。
此時四下安靜,睡了一夜的棉衾依舊冰涼,謝琢披著外衫起身,點亮燭台,喝了一口冷茶,壓了壓喉間的癢意。
他想開窗看看外面是否下雪,但想起葛叔昨晚的念叨和叮囑,念及自己汗濕的寢衣,若是吹了雪風,病情說不定又會加重。
謝琢思索稍許,還是作罷,收回了已經觸在了窗欞上的手指,只聽了聽外面的風聲。
這時,門外傳來了院門打開的動靜,緊接著是一陣熟悉的腳步聲。
陸驍?
不多時,叩門聲響起:「謝侍讀可醒了?我能進來嗎?」
謝琢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麼。或者說,這一瞬間,忽然與幼時的某一個場景重合了,令他莫名地緊張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