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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9 09:14:44 作者: 蘇景閒
盛浩元娶了徐伯明的庶女,算是徐家的女婿,在座的人都很清楚。不少人先讚嘆徐伯明的胸懷與品位,又說此次幸好有盛浩元,他們才有榮幸見到真跡。
謝琢沒有開口,他只隔著花紋清雅的杯盞,看了眼對面的溫鳴。
溫鳴很是清瘦,手指握筆的位置有很厚的繭,看起來像是長期沒能休息好,面露倦色。從頭到尾,他只咽下了一口茶,似乎對這樣的場合很不適應,拘謹侷促。
一起起身去看了畫,坐回來後,卻不知道應該怎麼吹捧,也不知道應該怎麼表露出合適的神情。
在聽見有人說徐伯明清正廉潔、秉公克己時,眼中還有一瞬的不忿,但很快又掩飾過去了。
直到盛浩元點了溫鳴的名字:「將請帖送出時,我還以為溫兄又會拒絕,不會來參加。」
在座的人大都知道兩人曾生過嫌隙,有不解的,旁邊人也會小聲解釋。
在眾人打量的目光中,溫鳴沉默幾息,站起身,往後退了一步,拱手深深地俯下身:「以前是溫某不識好歹,辜負了盛兄的好意,如今醒悟,悔不當初,還請盛兄大人大量。」
他這一躬,極為謙卑,每個字都說得很沉,很重。
盛浩元沒有馬上開口。
他不開口,雅間中人聲一靜。
還是吳禎看著溫鳴低著頭,保持著躬身的動作,腿都開始打顫了,又看了看盛浩元的表情,出言打圓場:「溫兄何必行這麼大的禮,你又不是不知道,盛兄最是好說話!你道了歉,盛兄又怎麼會有不原諒的?快坐下,坐下!」
周圍的人見吳禎開了口,才接連開口:
「沒錯,誰都有腦子犯糊塗的時候,給盛兄好好認個錯就行!」
「盛兄既然肯給你遞請帖,就說明沒有厭惡你,一切都好說!」
但溫鳴一直躬著身,沒有動。
直到眼見溫鳴要站不穩往旁邊倒了,盛浩元才慢吞吞地開口:「我不曾怪你,你行這麼大的禮,反倒是折煞我了,快坐下吧。」
聽見這句,溫鳴才緩緩站直。他為了湊足來琴台的車馬費,這幾日都只吃了一個饅頭充飢,彎腰低頭這麼久,早已經頭昏眼花,站立不穩。
狠狠咬了舌尖,痛意刺人,溫鳴朝著盛浩元道:「謝盛兄寬宏。」
坐下後,眾人的話題又很快轉到了洛京最近流行的灑金紙箋上,沒人再注意溫鳴。他坐在角落裡,像是終於完成了什麼大事,肩膀松塌下來,拿起筷子,小心夾了一塊魚肉。
這場聚會過了亥時才結束,人陸續都散了,謝琢才等到葛武趕過來的馬車。
只不過,馬車還沒有駛出多遠,葛武就停了下來,隔著帘子道:「公子,路邊的好像是溫鳴,他看起來身體不大舒服。」
溫鳴自然也聽見了馬蹄和車輪聲,但他此刻撐著樹幹,腸胃絞痛,臉色煞白,眼前一陣陣發黑,已經無暇顧及路過的會是誰。
他來時乘坐的馬車,已經結了銀錢,讓那車夫直接回去了。至於回程,他實在無餘錢可支付,便打算走回城外借宿的寺廟。
心口又傳來一陣絞痛,溫鳴不由在心裡自嘲,只是多吃了幾塊肥肉和一個炸肉丸子,他就受不住了,可能真是沒福分,只有吃糠咽菜的命。
「溫兄可還能堅持?」
初時,溫鳴沒反應過來是在叫他。他初到洛京時,文采斐然,不少人都覺得他高中有望,所以客客氣氣地叫他一聲「溫兄」。
可是,這已經是幾年前的事了。
等他緩過一陣絞痛,滿額冷汗地抬起頭,就看見了站在他兩步外的謝琢。
謝琢他自是認識的。
咸寧二十一年的探花郎,入了翰林院,年紀輕輕,已經在御前制誥,才華風儀俱佳,在洛京名氣極大。
他啞聲道:「原來是謝侍讀。」
他不敢妄以兄弟相稱。
「我的馬車雖然狹窄,但尚能再坐下一個人,溫兄如果不介意,要不要與我同坐一程?」謝琢見他要拒絕,又道,「身體不適,夜裡風冷,明日恐怕會生一場重病。」
溫鳴拒絕的話到了嘴邊,又收了回去。
他已經沒有銀錢能請得起大夫、抓得起藥了。
馬車再次行駛,車內,溫鳴貼著側壁,撐直背,儘量讓自己不至於太狼狽,也不要太占地方。
謝琢先道:「我看過溫兄的文章,對溫兄在水利方面的觀點印象很是深刻。」
溫鳴很驚訝。又恍然憶起,初入洛京時,他曾懷著滿腔的熱忱與經世濟民的雄心,想要實現自己的抱負——
讓每條江、每條河都不會再淹沒農田,讓每個農人都不會再面對水患後顆粒無收的慘境。
可現實給了他痛擊。
眼神黯淡下來,溫鳴緩聲道:「謝侍讀過譽了,不過幾點拙見,當時輕狂,不知山高水深。」
馬車一路出了城,最後停在一處寺廟前。
謝琢從一個木盒中取出幾粒藥丸:「我腸胃不好,時常不適,大夫便為我調配了藥丸備用,服下後會好受許多。不值什麼錢,溫兄不必推辭。」
下了馬車,夜風將周圍的枯草吹得簌簌作響。捏緊手中的藥丸,猶豫許久,溫鳴還是抬頭,目光堅定地朝車內的謝琢道:
「不管是盛浩元還是徐伯明,還有吳禎那些人,通通不是什麼好人!他們、他們玩弄權術,視朝廷法度如無物,日後一定會遭天譴!謝侍讀若愛惜自身,請一定不要與他們走得太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