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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9 09:14:44 作者: 蘇景閒
宋大夫將謝琢瘦削的手腕放回錦被下,眉心緊皺:「從病情看,應該是昨夜受了涼,又沒有睡好,這才病勢洶洶。不是讓你好好盯著公子嗎?他不知道看顧好自己,你就要多上點心!」
葛武站在一邊,垂手安靜聽訓。
「別罵他了,是我自己昨夜驚醒,出了層汗,又受了風。」
葛武精神一振:「公子醒了?」
「嗯,」謝琢氣息很弱,嗓音也輕,「宋大夫要罵就罵我吧。」
「你以為你病倒在床上我就不罵你了?」宋大夫被他這副事不關己的模樣氣到了,但到底還是降了音量,「葛武說你每日事務繁多,很是勞倦,夜裡也不怎麼睡,怎麼,就不能珍惜珍惜自己這破破爛爛的身體?你以為你跟尋常人一樣,熬更守夜都堅持得住?還記得我說過什麼嗎?」
謝琢蒼白的唇角勾出笑來,安撫道:「您慢慢說,我聽著。」他虛弱地咳嗽兩聲,接著回答宋大夫的問題,「脈絕之象,精心調養,可活五年。」
宋大夫瞪眼,鬍子也跟著抖:「你也知道要精心調養!你的精心,就是半夜不睡覺,起來吹冷風?堂堂探花郎,翰林院侍讀,還不如我一個大夫知道『精心』兩個字怎麼寫!」
謝琢等他罵完才道:「我去史館,看到《起居注》了。咸寧九年,臘月。」
宋大夫倏地噤聲。
謝琢望著床帳,沙啞道:「我看到了那段時間的奏對、審訊記錄、詔書,都看見了。」他頓了頓,像是笑了,卻又無甚笑意,「和我這些年裡查到的、推測的,相差無幾。」
葛武不知道應該怎麼安慰,吶吶喊了一聲:「公子……」
宋大夫不忍聽,別開臉,眼睛微紅。
「我沒事。我只是看著書里那一行行字,想像十一年前,我父親從高處被推下,摔得粉身碎骨,無數禿鷲守在附近,嗅到血氣後,立刻前來爭相分食,像一場狂歡。」
謝琢閉了閉眼,沙啞著嗓音,緩緩道,「我父親在位時,他們忌憚他位高權重,擋了他們的路、占了他們的利益。等我父親進了詔獄,他們又怕他死的不夠徹底,有再顛覆他們的機會,硬生生割了三千多刀才放心。」
見謝琢說完後,沒有再睜開眼睛,明顯此時不欲見人,宋大夫收了藥箱,給葛武使了個眼色,一起出了臥房。
葛武緊緊握著刀柄,骨節作響,每一步都踩得很重:「我替公子去殺了那些惡人!」
宋大夫輕輕嘆了聲氣:「我倒希望這些惡人多活幾年再死,苟延殘喘也給我留口氣。這樣,說不定公子會覺得,自己有活下去的理由。」
說完,一臉看無腦武夫的表情,斥道,「收好你的刀,公子心中自有謀劃,你,跟著我去館裡抓藥!」
葛武被瞪得沒脾氣,趕緊收了刀:「哦,好!」
宋大夫給謝琢看了十幾年的病,用藥已經十分精準,服了一劑藥後,熱就退了下去,到下午,謝琢已經能下床走動了。
傍晚,葛武一板一眼地轉達宋大夫的話:「公子,宋大夫吩咐了,說您吃了東西要多走動,不然不易克化,晚上也容易腹痛。現在天還沒黑,要不要出去走走?」
見葛武連厚披風都拿出來了,謝琢沒有拂他的心意,接過來系上:「你說去哪兒?」
葛武想了想:「雖然衡樓沒進洛京,但昌叔之前把千秋館開到洛京後,又把賣頭面首飾的琅軒也開了進來。我們要不就去琅軒?昌叔前些日子不是在信上說,您有時間可以去琅軒看看嗎,而且那邊夜市繁華,人多熱鬧。」
謝琢無所謂,以一根雲紋錦帶束起頭髮:「嗯,走吧,那就去琅軒。」
琅軒是一棟兩層木樓,在新昌坊和樂台坊交界處,正門朝著朱雀大街,最是熱鬧不過。
謝琢下了馬車,在葛武說話前,就自覺地緊了緊披風:「熱已經退了,無礙。」
只是他剛踩上地面,就聽見有人叫他:「前面可是謝侍讀?」
謝琢循聲看過去,發現說話的人前些日子才見過。
本應該躺在家裡的文遠侯世子羅紹坐在轎椅上,由兩個人抬著,每每有路人朝他望來,或是小聲議論,就會有僕從去驅趕。
他以一種從上至下俯視的角度,打量謝琢,開門見山:「聽我爹說,你在陛下面前替我說話了?」
謝琢施禮:「下官不敢居功,下官不過是將所見所聞,盡數告知陛下,不讓陛下被人蒙蔽罷了。」
雙眼眯了眯,羅紹哼笑一聲:「不錯,就是要這樣,你我身為臣子,可不能讓陛下被奸人騙了。」他手擱在大腿上,拍了拍,「我回去會跟我爹說說的。」
他沒指明是說什麼,只等著謝琢的回答。
謝琢沒有抬眼:「下官先謝過世子提攜。」
「嗯,好說。」羅紹穿著寶相花紋錦袍,上半身朝謝琢的方向傾了傾,「陸家啊,可是走在河邊,自身都難保。我們羅家可不一樣,謝侍讀,眼光不錯。」
說完,像是覺得贏了陸驍一局,笑著揮手讓轎夫將他抬走,很是得意。
等人走遠,葛武小聲道:「這個文遠侯世子,腿都被小侯爺踩斷了,怎麼就好意思出門上街來了?」他又有些迷惑,「不過公子,你剛剛跟文遠侯世子說了什麼,怎麼感覺他看起來很高興?」
謝琢遠遠看著羅紹離開的方向,琅軒門口掛著的燈籠映在他的側臉,勾出一線暖黃,可他眼底卻如冰凌,似有冷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