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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9 09:11:37 作者: 也稚
他穿過空隙去看她,見她眼裡含笑,又問:「你不難受嗎?」
李寺遇心下鬆了口氣,彎起唇角,「還不是因為某些笨蛋。」
「怎麼是笨蛋了,」丁嘉莉蹙眉鼓腮,「你才誇我做得好來著……」
「那我不是在犒勞你麼,你見過哪個導演給演員吹頭髮的?」
「……你啊!」
清脆的笑聲將陰霾一掃而光。
這之後,丁嘉莉開始拍攝日常鏡頭。與舞廳老闆對戲時,想到這是她親手殺死了的父親,她呈現出了冷漠與不易察覺的恐懼。
原本生活在蜜中的她是很難捕捉這種情緒的,於是明白過來,為什麼李寺遇要先拍殺人的戲。
丁嘉莉沒戲的時候也一直待在片場,甚至做起雜活,並非出於要學習什麼的自覺性,而是為了向某人表現。
她發現比起對表演的要求,李寺遇對鏡頭的要求更為嚴苛,時常因此訓斥工作人員。儘管他們私下抱怨,卻不會真的記恨他。
人們對他如此信服,令她分不清是崇拜導演這一角色,還是迷戀李寺遇本身。無論如何,她的感情好似沒有盡頭般愈加濃烈了。
劇組轉移到廣州不久,丁嘉莉殺青了。在家人安排下,她當晚就要搭航班回去,過些天再回英國。
李寺遇沒法將人送去機場,在片場附近的士多店請她吃了一支冰淇淋。
她佯裝玩笑問:「你會想我嗎?」
他笑,「明年見。」
*
是如何度過那一年的,回憶像蒙了灰。丁嘉莉比過去玩得還瘋,惴惴不安地等待電影上映的消息。
公司製作文藝片,會先將片子送去時間契合的影展,獲得提名甚至獎項後再在各地公映。丁嘉莉一收到《玉刃》入圍威尼斯電影節的消息,便立即定了去的行程。
九月上旬,威尼斯還留有夏日餘韻,陽光照耀,兩岸古老的紅磚建築倒映在碧綠的水中,藍色貢多拉穿過一道道水巷,穿過拱橋。
丁嘉莉曾來過,一次是狂歡節,一次是威尼斯最美的深秋。然而沒有哪次比這一次讓她覺得如夢似幻。像是見習女巫,隨一隻船去往她自小憧憬的傳說中的古堡。
有時建築的陰影會覆蓋狹窄的河道,能看見房屋門前的台階一直延伸到水下深處,經年的牆漆在不明的震動之中簌簌抖落。
有時船艱難地拐道,視野便一下開闊了起來,寬闊的航道上行駛著大大小小的船隻,碼頭邊的小船排列整齊,風吹起杆上的旗幟。遠處古堡似的建築飄搖在波光粼粼的水中,她知道快到了,給她念傳說的人就在那兒。
船隻靠岸,她看清逆光中他溫柔的臉龐,一身淺色柞綢西服,口袋裡很正式地插了方巾,好似等待多時的王子。
王子傾身,遞出戴雜牌表的手。丁嘉莉掩不住笑意,握住他的手跳上岸來。
往事重演般,他們看電影,接受採訪,見各式各樣的人,喝酒聚會,只是這一次她以女演員的身份名正言順地站在了他身邊。閒時,他們也一起散步。
「會拿獎嗎?」
「我不知道。」李寺遇看著天空中粉色的晚霞,「如果拍電影是為了拿獎,拿獎是為了上座率……我確實不知道。」
丁嘉莉不明其意,懵懂而庸俗地討要:「如果拿獎了,你要實現我一個願望。」
「不如這樣,如果你拿了獎,實現我一個願望。」
「誒?」丁嘉莉怔怔地應下。
後來她看到紀念塔科夫斯基的文章,才遲鈍地明白他要說而不能說的是什麼。
偉大的塔科夫斯基說:一個人去偷東西是為了以後永遠不用偷,他仍然是個小偷;沒有任何曾經背叛自己原則的人,能夠與生命維持單純的關係。因此,當一個電影創作者說,他要先拍一部賺錢的電影,如此才有力量、財源拍攝自己夢想的電影時,這純然是一種欺騙,甚至更糟,是一種自欺。他今後將永遠不會去拍他自己想拍的電影。
《玉刃》獲得了最佳導演銀獅獎,不久後獲得金馬等一系列獎項。丁嘉莉穿著黑色露肩長裙與細高跟鞋,在李寺遇的注目中踏上舞台,捧起最佳新演員的獎盃。漫天華彩,仿佛只為了她與他。
丁嘉莉發表獲獎感言,似乎不慢吞吞說,就要說出心底的願望。她說明白了電影人們之不易,這座獎盃不是屬於她的,屬於李寺遇,還有眾多的工作人員。她說感謝你們。
高朋滿座中,李寺遇要丁嘉莉兌現約定,她緊張地握著酒杯,聽見他說:「做我的女演員。」
長睫毛斂下,她飲盡杯中酒,起身對眾人說:「其實我早就想說,我想做真正的演員。」
她喝醉了,或許沒有醉。
她敲開了李寺遇的房門。
*
如同此刻,他們在只有彼此的空間裡對視。
丁嘉莉從床上撐起身來,頭痛的撕裂感讓她找不到重心。
「要喝水嗎?」李寺遇似乎有些遲疑。
「嗯……」丁嘉莉抓住背後的枕頭,依向床頭。
李寺遇走到窗前來,拿起瓶子,擰開瓶蓋,遞到她手中。她一口氣喝光瓶中剩下的水,對上他探究的目光,「我為什麼在你這兒?」
李寺遇淡漠地說:「不記得發生了什麼?」
丁嘉莉裝模作樣回憶,撐著額頭,發出痛苦的呢喃聲。天知道,她記得從頭到尾發生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