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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9 07:45:06 作者: 遠遊客
陳浩初在水牢里醒來,他半身都浸沒在水中,剛才溫馨的一幕不過是片刻黃粱。1942年3月15日,八位外交官被轉押到聖地亞哥炮台監獄,監獄緊靠江邊,常有江水浸漫。囚室里擠滿了抗日人士,空氣惡濁,夾雜著血腥味和斷斷續續的射n吟聲。在此他們被斷絕對外界的一切聯繫,遭受了酷刑:鞭打、弔拷、灌水、火燒、電刑、竹籤子、折斷手指和腳趾、燒得暗紅的烙鐵燙在皮肉上滋滋作響,尖利的鐵針刺入xia體,他身上幾乎沒有一塊完整的皮膚,傷口潰爛,他的腳踝處可以看見白骨,他一天一天數日子,他們九個人互相鼓勵著。他永遠在想管彤,他用愛來擊敗劇痛。他遭受折磨時就拼命地想他們在一起的時光,他顧盼生輝、撩人心懷的妻子。他感謝她不顧一切地要他的孩子,他知道自己不能倖免,可他有一脈尚存。
他們被轉移到鄉下,酷刑沒有停止,除非接受日軍提出的條件。1942年4月17日,日本占領當局宣布了楊光泩等八人的「罪狀」:一、從事抗日活動;二、擾亂治安;三、抵制日貨。
八位烈士被拉到華僑義山行刑,日本人向楊光泩開槍,未擊中要害,「對準這裡打!」楊光泩轉過身,以手指心讓他們再射擊。浩初在倒下前看見管彤對他說,「你等我好不好?哥哥?等我畢業,我就可以嫁給你!」
第70章 一寸山河一寸血 (29)
「哥……」他迸出淚來,經國又羞愧又傷痛,他知道祖母和竇氏在周翰心中的分量。
「不怪你!你帶她們回來就好。」在那種情況下,經國能把她們的骨灰帶出來,實屬不易。周翰拍拍經國的肩,他記得從前經國就這樣安慰他。
夜很長,死一般沉寂著、無限拖延著,熬不到頭。周翰悶不過就去把窗簾拉開,「中庭地白樹棲鴉」,周翰再沒見過如此清冷的月色。他很想去原野上疾步走一走,但怕驚動了已經無限自責的經國。
他幼時最依戀的兩個人去了,瓷罐就擺在眼前架上,之前他打開看一眼,心裡疼得要命。他在別人眼裡無所不能,其實他一直都從親愛的人身上汲取力量,曾經是祖母、乳母,現在是澧蘭,是她們以深沉的愛鑄就了他!
祖母是最疼愛孫輩、最肯成全孫輩心意的人。她雖希望兒孫繞膝承歡,但絕不縛住他們求學的腳步,寧可一年年盼他們歸來。他不肯娶,要一直等澧蘭,她就不逼他;他婚後一直無嗣,她一句也不問。每次經國電報上最後都要寫祖母惦記維駿的話,事無巨細都要關照:細細說明如何給維駿拍奶嗝,剛出生的孩子不要用枕頭,用手絹疊一疊,放在頸下即可,後來要用小米做枕頭,孩子睡出來的頭型最漂亮;切切地叮囑小囡的胎髮一定要留著,孩子不出百天不要豎著抱,豎著抱時大人要用手托住孩子的頭和頸項,半歲以後一定要添加輔食;問小囡會翻身了嗎,會爬了嗎,出牙了嗎,會走了嗎。經國調侃說自己還沒結婚,已經會養孩子了,而且比尋常的婦人還要明白,畢竟祖母親手照料了五個孩子成長。周翰哀傷地笑笑,結果她到死也沒能看見自己的曾孫。
自己娶妻時,乳母比誰都高興,逢人便夸新婦又美貌又有才學,端莊賢淑、寬容大度。她心底的意思大概是劉家、張家、龐家那些驕矜的女兒絕配不上自家的少爺。她是良善的婦人,自己的孩子不幸早歿,就一直拿他當親生的。他年幼時淘氣,被先生用戒尺抽腫了手,乳母見了落淚,立刻就去找先生理論,說哪有不淘氣的小孩子,需要用大刑嗎?先生是碩學鴻儒,被父親重金請來坐館,何曾受過婦人的氣,一時便要辭館,被父親好言勸慰。父親發怒要趕乳母出門,祖母止住說「正是憐子心切,才會亂了規矩。周翰有疼愛他的乳母,是孩子的福分,別折了孩子的福氣」。
她把自己的兄弟長根叫來服侍他,並非想倚仗顧家的勢力,憑著祖母的賞賜,長根過得很不錯,乳母只是想讓他身邊多一個肯替他著想、待他親厚的僕人。澧蘭懷孕了,乳母每天的工作便是給孩子做衣服。單是僧領小襖就做了無數件,單的、夾的、棉的都有。她是選料子、配顏色、繡花的高手,顧家開在南潯的綢緞莊被她淘了個遍,顧家在前朝留下的好料子也被她從庫里翻出來。虎頭鞋做了十幾雙,每隻鞋上都有個大大的「王」字。老虎的眼睛斜吊著,黑白分明,十分有神采;支棱著耳朵,齜須上翹,威風八面。鞋子的面料用大紅、明黃、黑金、湖藍等各色緞子,款式、配色絕不雷同。澧蘭最喜歡湖色的那雙,愛不釋手,「居然還有尾巴!」妻子笑著說。僕役們每次進城,都要捎來孩子的衣服,乳母說商店裡賣的成衣肯定不比自家的手藝好、用心。周翰的眼睛濕了。
妻子把手搭上他的肩頭,周翰反手握回去,「所有一切都怪我,澧蘭。三六年下半年我就已經把顧家的絕大部分產業賣掉,我卻沒有及時帶你們走。我滿可以留經國在國內處理餘下的資產。」
「哥哥,不怪你,你別這麼說。是我那時對你心懷芥蒂,不願意跟你去美國。祖母和母親也不肯走。」
「跟你沒關係,寶貝,你受了很多委屈。」他轉身撫妻子的臉,「我沒有經國聰明,我居然沒想到可以帶祖父、父親、媽媽的骨灰去美國。否則,祖母和母親怎麼會不願意?」
「經國帶骨灰回來是不得已的辦法。中國人不願意火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