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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9 07:45:06 作者: 遠遊客
    「宜言飲酒,與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靜好。」澧蘭在家信中說,那是他出國的第一年,她新學了箏曲《秦王破陣樂》,還是父親特地托人從日本捎來的曲譜,彈了很久,總不滿意。

    他起身到臥室,目光在衣櫥、柜子、妝檯、壁爐上一一滑過、他拉開所有的抽屜,什麼都沒留下,收拾得真乾淨。澧蘭從他的生活中消失了,他們相識七年,他除了她的信、他們的結髮和幾張照片,什麼也沒有。

    他坐到床邊,手指摩挲光滑的絲質床單,昨夜澧蘭還在上面睡過,「鬢雲欲度香腮雪」……,

    婆子進來,手裡拿著剛洗好的衣物,看到他愣住了,「少奶奶昨天換下來的衣服,我洗好了要收起來。」

    「我來!」他一眼就認出那墨綠的衣裳。他把它掛起來,貼身的衣物收到抽屜里,他定定的看著它們,摩挲它們,他的女孩兒不會就這麼去了,他們之間終究有牽連。

    他一直站著,屋子裡漸漸暗下來,一切隱進黑暗中,只剩下大致的輪廓。後來月光投進來,照亮窗前的地面。他走到窗前看月,空中青碧如一片海,月亮對他注下清冷的光波。那年月下,他和陳家的子女們一起暢玩,澧蘭把畫紙披在牆上,邀他拿了筆同在紙上描繪月影……瑰姿艷逸,儀靜體閒,柔情綽態,媚於語言,這是他的女孩兒。

    燈亮了,他轉向門口,陳氏看著他,兩人不發一言,陳氏轉身下樓到餐廳,「不要等周翰,我們先吃吧。」她一眼看盡他的悲傷。

    周翰心事重重地踏上大門台階,他尋了俊傑一天,剛跟他聯繫上。俊傑在電報里說他妹妹那樣冰清玉潔的女孩兒怎會生異心,她對那些狂蜂浪蝶們睬都不睬,他冤枉澧蘭了。周翰剛進門,僕人就告訴他老太太來了,和太太在書房裡。周翰急忙去書房,卻看見吳氏一臉怒氣地坐著,陳氏立在一旁。

    「你從來就不願澧蘭嫁給周翰!」

    「要是我不願意,周翰去美國前,我就不會讓他成婚。澧蘭也不會有今天的結局,是我錯了!澧蘭要走,我攔不住。」

    「你應該就沒想攔!從來勸合不勸離。我們堂堂顧家居然女子休夫,說出來會讓人笑話!」

    「周翰同意了。」

    「你把離婚協議放到周翰面前,他怎能拒絕?他有尊嚴!」

    「陳家的女孩兒也是人,也有情感和尊嚴,五年了!」她終於替澧蘭說出口。

    「都別吵了,是我的錯!」周翰轉身上樓。是的,五年來他從未考慮過澧蘭的感受,他以為她會一直默默地等在那裡,等他閒下來考慮他們之間的關係,收拾自己的心情。他是這麼的自私和冷漠,他溫柔熱烈的女孩兒變成目光陳然,平靜如水的女子,其間經歷了怎樣的心死,他不敢去想。

    周翰在匯中飯店的房間裡讀信,他去國四年裡澧蘭寫的信。開始是一周一封,後來改成半月一封,因他很少回信,即使回信,也只寥寥數語。她寫自己讀的書,畫的畫、習的曲子,北大的課程、先生們的趣事,祖母、陳氏、經國、朝宗和管彤的近況,還有時事要聞。在北京時,她就描寫北京的街景、市井生活給他看;放假時回到上海,就為陳氏代筆,把公司的經營狀況、帳目報給他。她的信遣詞典雅又活潑,所描摹之事,他雖相隔千萬里,亦如在眼前。每封信都很厚重,她開始用毛筆,後來就改成鋼筆,說這樣可以多寫些。她盡力把家中、國內發生的事悉數告知他,使他不至於隔膜,不受思鄉之苦,即使他鮮少回復,她也恬淡自守,不嗔不怒、不怨不述。

    他一封信、一封信地看,她端秀的字跡漸由清晰變模糊,自母親過世、父親另娶後,他就不願再落淚,這一刻卻濕了面頰。一百一十三封信,他慶幸自己保存得很好。她把她百轉千回的情思賦予書信,「與子之別,思心徘徊。」 她說,她捧出一顆心給他看,他卻罔視。

    陳氏和澧蘭在書房裡說話,外面車道上有汽車駛來,澧蘭透過窗子看見高高大大的周翰從車上下來,五年不見,周翰似乎更雄壯了些。他大步踏上門前的台階,消失在大門裡。澧蘭豎著耳朵聽大廳里的動靜。周翰的腳步聲來到書房門外,他敲門進來。她雄姿英發的愛人終於回家了,澧蘭等著周翰跟她打招呼,周翰沒有,他臉上沒有表情,連一聲她的名字都沒叫。澧蘭胸口梗著一塊心酸,她若再不出去,她的淚就會掉下來。這是她五年守候的結局,只因為他當年說一句「你等我回來」,她就一年一年地熬,思君如流水,何有窮已時。

    澧蘭走到後園,她把下唇咬得要滴血,她的指甲深陷在掌心裡,她生生把眼淚逼回去,她要控制好自己,縱使她什麼都沒有了,她也要有自尊,她不能讓周翰看不起她。待她從園中回來,周翰恰巧從樓上下來,他臉上仍然沒有表情,只是快到餐廳門口時,他出於多年紳士教育的本能,讓到一旁,讓她先進。

    澧蘭靜靜地看周翰和弟妹們說笑,心裡涼到極點,他對誰都親切,只視她為無物。她看他,是的,這是她記憶中的眉和眼,還有那高挺的鼻樑。這面貌每天在她心頭浮現,在她入睡前陪伴她,出現在她的夢鄉里。大家坐下來吃飯,澧蘭聽經國和周翰聊時政,她喜歡鎮定自若的周翰,喜歡這胸中自有丘壑的男子。有人來送禮,澧蘭出去打發,她突然發現周翰在觀察她,他是什麼意思?澧蘭不由得猜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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