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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9 07:45:06 作者: 遠遊客
澧蘭聽到行李落在地上的聲音,跑出去,看見周翰跨過一大堆行李微笑著走來,向她張開手臂,陽光透過花窗灑在他身上,周翰沐浴在絢麗的光影里,窗外是盛開的廣玉蘭樹。她笑著醒來,原來不過是一枕黃粱。她經常做這樣的夢,她在夢裡告訴自己這不是真的,可她又沉溺於這樣的夢境中,因為現實太傷痛,她寧願不醒來。
冬假後,澧蘭仍回北大讀書。澧蘭畢業前,浩初在林氏的示意下為澧蘭安排了劍橋的學院,憑澧蘭的成績,申請任何學校都是易事。
「既然要去讀書,就把婚離了,守著死水一般的婚姻有什麼意思?澧蘭。你若同意,我就把協議書寄過去,你不必回上海。」林氏憋著一口氣,她不信她的女孩兒會沒有好的未來,反正澧蘭跟那孽障沒有合卺。
陳震燁不語。
澧蘭猶豫,她仍舊選擇回上海,就算分手,她也要回去跟一切做個了結。澧蘭到上海的第三天就去南潯,顧周翰如果想見她,她不論在哪裡,他都能找來,不需要她坐等。在南潯,所有周翰與她流連徘徊過的地方,她都以自己的腳和心丈量,周翰去國時,她經常這樣做。她心裡隱隱預感到她將與此地、此景、此情一別經年,儘管她還沒有下定決心。她慢慢地走,細細地回憶,痴痴地體味,她要把這些都印在心上。僕婦們陪著她,心裡都是疑惑。
她去輯里村,在關帝廟前站了許久,她不進去,就站在門外。她從廟門前走到水邊的埠頭,再從埠頭走回廟門前,短短几十米的路,她走了十幾個來回。她多次在快走到廟門前的途中停下,回頭微笑著看向河埠頭前的水面。小廝、僕婦們看她臉上忽悲忽喜的神情,想回去要趕緊告訴吳氏,大少奶奶怕是瘋了吧?
「走吧。」她終於離開。於嗟女兮,無與士耽!士之耽兮,猶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澧蘭心裡悲涼。
澧蘭復在村子裡轉了轉,不起眼的小村子,居然出了一朝閣老,「為人外謹而中猛鷙,機深刺骨。」《明史》如此評價溫體仁,周翰與他一般無二。自己當年不就因此而愛他嗎?「機深」又如何,也不對自己。丈夫處世兮立功名,不能「機深」,何以立身?澧蘭苦笑,如今她一個女子面對周翰刺骨的機深,天地之大,她卻無處立身。
女也不爽,士貳其行。士也罔極,二三其德。
雖然蠶桑季節已過,僕婦們要討少奶奶開心,就去農家尋找賣剩下的繭子讓村婦們以古法繅絲給澧蘭看。村婦將蠶繭浸在熱湯中,用手索緒,除去繭層表面雜亂的緒絲,理出正緒。婦人把若干粒理出正緒的繭子的緒絲合併,從腳踏續絲車的接緒裝置軸孔里引出,穿過磁眼,開始繅解繭子。綿長柔韌的蠶絲在蒸騰的水汽中顫動,似自己對周翰的情義,綿綿不絕,澧蘭不覺看痴了。十幾根蠶絲在湯盆邊交結成網,澧蘭的心困在情網中,無法遁逃。她伸出手來,手在絲網中穿過,「大少奶奶,別燙了手!」僕婦們趕緊阻止。澧蘭心中百轉千回,想自己一往情深,卻愛而不得。作繭自縛,是她心甘情願縛住自己,可周翰呢?他願意嗎?她豈能因一己私慾羈絆住他!五年了,是該做個了結了,既然他礙於情面,那麼由她自己來操刀斬斷。她已百孔千瘡的心忽地裂開,血奔涌而出,她疼得不能自制,淚滾下來。
一向從容淡定的大少奶奶突然淚落如雨,僕婦們都不知如何是好。
春蠶不應老,晝夜常懷絲。
周翰聽說澧蘭在南潯,便趁閒回鄉看祖母,他們走了半日,車子快到一個岔路口,迎面從南潯方向駛來一輛汽車。
「大少爺,那是我們的車,阿發開的車,應該是大少奶奶從南潯回上海。」長根聲音里透著高興。
周翰讓長根把車在路口停下,他坐在車上沒動,他不由得把手攥成拳頭,手心裡沁出汗來。他還沒做好準備見澧蘭,他不知道該跟澧蘭說什麼,他誰都可以見,見誰都自然,除了澧蘭。他想澧蘭待會兒走過來會說什麼?他很久沒見她,五年了,她長大了,變樣子了吧?俊傑在電報里說:你也知道她完全褪盡小女孩兒的青澀,比小時候漂亮多了。在北大追求者眾,簡直眾星攢月。他知道什麼,他不知道,周翰苦笑。周翰想不出澧蘭會是什麼樣子,因為她小時候已然美極了。
「幫我看好她,不許你動歪心思!」他回電。
「我他媽的都有未婚妻了,你還防著我!用人不疑你懂吧?你要是不放心就把她領回去,你顧周翰的老婆還需要畢業證書嗎?」俊傑罵回來,發電的人就想貴為北大教授,用詞還這麼糙!
對面的車緩緩駛過來,沒有停下,兩車相錯時,阿發按下喇叭開走了。周翰和長根都愣住了,長根看周翰一臉凝重,沒敢言語。澧蘭的車后座窗上遮著簾,周翰只看到前座上的阿發和婆子,還有后座上依稀的幾個人影。
「阿發,不用停車,開過去。」
「大少奶奶,」
「我說了,開過去。」
隨侍的丫鬟婆子們誰也不敢開口,澧蘭本以為周翰會下車,上天賞賜機會他都不要,澧蘭心裡悲涼。停車做什麼?大家都坐在車上撐著,還是要她主動下車,長跪問故夫,新人復如何嗎?再與新人比比顏色和手爪?她還有尊嚴!
周翰萬沒料到澧蘭會不停車,他在車上呆坐了許久,他想要是從前,澧蘭一定歡天喜地奔過來,他很有些不安。她終究是介懷了,他回上海,她不來就他,寒暑假不來找他,他過生日她不電賀他,她對他一句也不問,連個電報也沒有。自己雖然不知道該如何面對她,可只要澧蘭來,他就會很高興,他對她永遠只有柔軟、溫情和永不停歇的愛。他該去看澧蘭了,這事不能再拖,他怕日久生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