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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9 07:45:06 作者: 遠遊客
「大少奶奶!大少奶奶?」顧家的婆子們提醒澧蘭下車。
「大少奶奶,這些日子,外灘上變化很大,到外灘上繞一圈?」
「不用,我很累,想早點回去休息。」澧蘭明白劉貴的好意,顧氏的辦公樓就在外灘上。自己這壁廂是柔腸百轉,深情款款;周翰那壁廂卻是不聞不問,喬痴做傻。何必?她綿長的痴念換不來深情以對。此情應是長相守,你若無心我便休!
長根一早來匯中飯店接周翰時就說大少奶奶今天的火車回上海。
「哦。」
哦,這就完了?長根疑慮。這天長根開車拉著周翰把顧家在上海郊區的幾家工廠都轉了一遍,很晚才回來,自然沒時間去接澧蘭。
一個星期里,澧蘭在顧宅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她本來就是閒適的性子,不喜逛街,不追求繁華熱鬧,而且她一直盼著周翰來看她,她擔心周翰來時她不在,兩人錯過。
「大少爺,大少奶奶領著二少爺、小少爺,姑娘今天回鄉下。」
「哦。」才回來一周,就去鄉下?他這一周忙得緊,沒空回家看她。
「大少爺,大少奶奶明早回北京。」
「哦……」澧蘭這個暑假基本都和弟妹們呆在南潯老宅,鄉下很有意思嗎?他明天早上跟經理們有例會。周翰沒料到澧蘭再回北大讀書,他既然回來了,澧蘭的讀書生涯就該結束。北大數學系?顧家的長孫媳為一張數學專業文憑浪費時間?閒的!祖母說澧蘭還去旁聽文史專業的課,確實閒得慌!大學裡英才濟濟,而且都風華正茂,她大概喜歡這樣的氛圍。周翰不審視自己內心,他固然怕見澧蘭,澧蘭不來找他也很傷他的自尊。
你別光「哦」啊!長根心裡都替周翰著急。長根是周翰乳母竇氏的長兄,周翰待他甚厚。
沒有不透風的牆,澧蘭暑假回上海未見到周翰的事由僕人們口中傳到林氏耳朵里。「我的事不需要你來插手,」澧蘭面對怒氣沖沖的林氏,「我不是16歲。以前你也不該插手!」
林氏靜靜看澧蘭一會兒,「好,我不插手,你自己解決。」她轉身走開。四年來,林氏感受得到澧蘭對她的疏淡,她現在諸事都藏著、瞞著,不再對自己敞開心扉。而且以林氏出自名門、與生俱來的高傲,她扯不下臉來跟周翰理論。林氏一門,才情俱佳、貌美如花的女子輩出,只沒出過棄婦。別的倒可理論,被棄?如何去理論?她跟澧蘭一樣心氣高。林氏眼裡都是淚,她心疼自己的女孩。陳震燁聽說了,也只是一聲嘆息。他縱使以父輩之尊教訓一通周翰又如何?感情的事無法綁架,他很明白。況且周翰現在「羽翮已就,橫絕四海」,「雖有矰繳,尚安所施 」?
「大少爺,大少奶奶今天的火車回來。」
「嗯。」
「哦」改成「嗯」了,長根不知道周翰這樣是要鬧哪般。少爺要是有個外室,金屋藏嬌什麼的也好理解。他瞧著少爺那情形應該連女色也不沾,他拉著少爺成天滿上海跑來跑去,他都沒聽過什麼流言蜚語。
周翰與陳氏激戰正酣,他對陳氏的領地鯨吞蠶食,每隔一段時間陳氏就發現手下某個經理倒戈易幟。陳氏不知道早在「五卅運動」時周翰就已在各個經理心中埋下炸裂的引線。周翰乘勝追擊,一路殺得興起,他要陳氏明悉誰才是一家之主,她若不繳械投降,他就摧毀她。她欠自己母親的,他都要她償還,她若要決戰到底,就得賠上她的子女。周翰殺著殺著,惡從心底升起,不要逼著他褫奪他們的一切,除了性命。他誰都不吝惜,除去澧蘭。他知道澧蘭是他在這場屠殺中要邁過去的坎,她是他的掣肘,她一定會維護姑母和弟妹們;周翰也不願她看破自己人性上的殘忍。
周翰春節沒回南潯,他怕看到從前他朝夕相處的弟妹們的臉,那些臉會令他心慈手軟、放下屠刀。他更怕見到澧蘭,除了在美國的窘事,他如今又多了一層原因不願見她。在她面前他無法裝作若無其事,無法和陳氏維持表面上的和平,他無論在誰面前都可以偽裝,除卻澧蘭。他與澧蘭是直見性命的深情,他不能與她對面說笑著,心底隔著厚厚的霧。
澧蘭以為家人們看她的神色都變了,連祖母吳氏的眼裡也多了幾分不耐。因為她的存在而使一家老小不能團聚,她的罪過何其之深!大年夜,澧蘭請示吳氏讓小廝們放花,「算了,我沒興趣看。」吳氏淡淡一句,澧蘭的淚差點滾下來。
「過個年哪能不放花?讓他們放,喜慶喜慶!明年讓顧家的生意來個『開門紅』。」陳氏在一旁幫襯澧蘭。
澧蘭站在暗處看絢麗煙花,滿眼晶瑩,陳氏走過去握住她手臂。只有陳氏能體諒她、寬解她。
周翰把所有的帳冊、資料都看完,也沒守完漫漫長夜,他手持一本書站到窗前,值此良夜,那笑靨如花的女孩在做什麼?他想得出神。
澧蘭敲門,沒有應答。她推開門,見陳氏抱著相框出神。澧蘭猜是姑父顧瑾瑜的。
「老來多健忘,唯不忘相思。」陳氏難為情地一笑。澧蘭差點落淚。她曾經儀態萬方的姑母老去了,她眼見著她青絲染上霜華,額頭爬上皺紋,「綠窗春與天俱暮」,她像失去水分的草木,漸漸凋零,她再也不穿鮮艷的服飾。澧蘭連忙退出來,不願打擾他們的神交。他們是幾世的愛人,彼此為對方開到荼縻花事了,若是周翰肯這樣對她,她又何憾?那個曾經與她並肩偕行、「願同塵與灰」的愛人哪去了?情絲在心上、手上一點點逝去,她挽不住,她空留於手上的只有名分。名分?她不知道周翰還替她留著名分做什麼?她對周翰不聞也不問,他在外面即使攪得情海生波,與她也無干係。她在顧家僕人們的眼裡大概要慢慢變成她故去的婆婆周氏吧,她很替那清秀可人、知書達理的女人惋惜。可笑她感嘆別人,卻不知自哀,秋扇見捐,千古同此傷心。周翰再無情,自己再怨他,也仍要糾纏千情萬緒,不舍斬斷情絲。澧蘭走到園中,看庭前月色,忽地想起「此情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