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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8-29 09:56:23 作者: 祥瓊
他感到眼皮很重,有種無形的力量拽著他墜向昏沉與酸痛鑄起的深淵。那裡黑茫茫的一片,既沒有痛苦也沒有恐懼,悲傷與絕望都被抽離,只有他像在腹中的胎兒一般,安心又孤獨地飄蕩在這萬頃深海之內。
——可是我還不想死啊。
薄薄的眼瞼顫動,但他驚懼到極點的精神就像被黏合在一起似的,怎樣也無法撼動。
妖精的壽命是很長很長的。直到現在他也不過是度過了其中大約五分之一,然後還有好多好多年沒有開開心心地和哥哥一起走過,就這麼突兀地迎來了結束的時候。
我只是不希望哥哥因為那個「瑪利亞」而離開我,為此讓我付出什麼都可以。再說我也只有這麼一個願望,還是非常容易實現的類型,憑什麼就判定我是錯的,還要對我用如此重的刑罰?
想要達成這個心愿,那殺死瑪利亞不是必須的嗎?我明白的,那個有著蜜金色長髮的人族女孩很懂得怎麼誘惑雄性,不然與我立下彼此永不離棄誓言的哥哥,怎麼可能會那樣丟下我,選擇羽化結繭,長到成年的模樣?
只有讓她徹底地從這個世界上消失,我和哥哥才不會因為這個平平無奇,卻又別具隻眼的人族少女互相分離。
為了讓她儘快死去不留後患,我可是在做出決定的第一時間就趕去找她,很可惜那時候她已經被人族的女神庇護,住在那座被人族國度環繞的王城彼弗羅斯特里,被赫赫有名的三大騎士團嚴嚴實實地保護著。沒有辦法輕易接近她的我們,只能藉助其他種族的力量,所以哥哥和我才會去找那個害怕孤獨一生的侏儒,還有瘋狂地思念著「女僕小姐」的不死者。
這又有什麼錯呢?要知道我們可是妖精啊,沒有體力不能戰鬥,也被所有金屬拒絕的妖精啊!不找其他種族幫忙,我們怎麼能完成我們那份強烈的渴望?
瑪利亞躲在彼弗羅斯特里不出來,我們又進不去把她偷出來或抓出來,那就只能讓可以製造出龐大的機械傀儡群的侏儒,或是能將死去的生物化為己方兵力的不死者,把這座藏著瑪利亞的城池推平,這有什麼不對?
沒有不對,他想,所以我們一點錯也沒有。
不過是死幾個人族而已,誰讓他們要攔在阿爾弗雷德和他的機械傀儡軍團前,不讓他攻進彼弗羅斯特里?再說了,誰讓他們全都是人族,而我是妖精族,我和他們都不是同一個種族,所以他們死多少個,和我有什麼關係?
更何況動手殺掉他們的,也不是我,而是阿爾弗雷德啊?我只是給阿爾弗雷德編織了一個只屬於他的美好夢境,而他為了停留在這個美夢裡,做出了什麼,也不是我能掌握的了的啊?
而且他們死都死了,還要追究他們因為什麼而死,這有什麼意義?
——況且死的也不是你,你有什麼資格,能替他們對我做下的這些事窮追猛打?
黑暗的牢房裡,安迪手指一抽,喉頭痙攣,猝然噴出滿口血!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安迪劇烈地嗆咳著,無數道縱橫的血流順著臉不停淌下,猶如蜘蛛結成的網覆在這張似人族少年般稚嫩青澀的臉上,有一種殘忍卻血腥的美感。他的視線搖搖晃晃,好半晌都無法聚焦,只能隱隱約約地看見一個穿著白襯衫和黑馬褲的人影半蹲在面前,從腰間到大腿緊繃的線條無比流利,身前垂著一股淺金色髮絲結成的長辮。
他知道那是誰。阿爾弗雷德的執念太深,甚至能通過夢境將這個形象印進他的腦海里。曾經的他一點也不能理解,這個一頭金髮的人族青年有什麼好的,不過是陪著阿爾弗雷德養的狗度過了那短暫生命里最後的二十天,就被阿爾弗雷德當作落進一座無人問津的枯井的繩子一樣死死抓著,怎樣都不肯鬆開——
有那個必要嗎?他很疑惑。不過是一隻小狗而已,死了就換一條啊,換一個新的、健康的、可愛的,何必對陪伴過它一段時間的人念念不忘?
「……安迪,解除那個侏儒的夢之鎖吧。」
他曾聽過很多次的、與他極其相似又非常熟悉的聲音,帶著好像被砂紙打磨過的粗糲和沙啞,在另一邊幽幽的響起。
安迪一怔,猛地抬起頭來。
天光被黑鐵柵欄切割成近乎粉屑一樣的扭曲碎片,零零散散地傾倒在那一邊趴著的,與他同生這數千年來的妖精側影上。安迪發著抖,難以置信地盯著那張與他相像到分不出誰是誰的臉,看見那與他的虹膜顏色相反的一雙眼睛裡,燃燒著奇異瘮人的亮光。
「我不想你……死了。」
像是用光了所有的體力,另一個安迪才能吐出來這一句話,但模樣看起來很是勉強。而他盡力揚起的嘴角,在下一秒,隨著雙子裡的哥哥悶頭倒下的同時,執著地在嘴邊凝固成一個微笑的弧度。
安迪胸腔不住起伏,但就像被一汪又深又重的熱水灌注進整副喉腔,除了自己越來越急促的喘息之外,他什麼也聽不見,甚至聽不到自己正在用含著血氣的嘶啞嗓音,一字字地說出:「……那就一起死啊,哥哥。」
——就算我們不能再一同經過往後的歲月,但我們可以一併奔赴死亡的世界,這樣我們互相許下的承諾,才會在各種意義上完美地兌現。
這出乎意料的回答,令那一端的安迪猛然睜眼昂起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