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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9 05:34:09 作者: 西北望
即便到了這樣的時候,他其實心中也不能確定,自己所做的決定到底是不是正確的。被無故牽涉到他的這個決定中的人,多年以後再回頭看是不是依舊還是心甘情願的。這大概就是人類日常生活的本質,我們當下所做的每一個決定,都在不知不覺中影響著我們未來幾十年的人生,只是彼時無人知曉而已。大到升學考試工作這樣的人生抉擇,小到今天吃什麼這樣的日常瑣事,我們無時無刻不在岔路口進行選擇。再多的因素考量最後也都會成了空,驅動我們的到底還是本能而已。
安良走進行政樓的電梯,按下了七樓。那是院長辦公室的樓層,他從前曾經無數次來這裡找過自己的父親。
走進行政樓的走廊的時候,他就像是走進了一個荒誕不經的夢境。這幾年的時間像是流水一般在他面前倏然滑過,最後暗河入海,留下滿谷滿灘嶙峋的瘦石。
他曾無數次地走過這一條走廊,他也曾無比篤定自己人生的軌道還在掌控之中。然後暗河突然不動聲色地拐彎,讓深陷其中的人好端端地就被撞了個遍體鱗傷。
他憑著記憶走到盡頭的院長辦公室,不出意料地看見原來門邊的黃銅門牌已經被人摘了,新的門牌大概還沒做好,牆壁上留下了一道空蕩蕩的,醜陋的印痕。這道印痕和周邊泛黃的牆壁格格不入,因為積年不見天日的關係白得觸目驚心。
安良抬起手來敲了敲門:「徐主任。」
他知道論資排輩自己這個時候應該喊徐一民一聲徐院長,可是安良站在同樣的一道門前,這一聲徐院長卻怎麼也說不出口。
他甚至說不清楚自己對徐一民的態度是什麼樣的,在道德法制上徐一民其實並沒有做錯什麼,他的舉動落在了旁人的眼裡甚至稱得上一句大快人心。可是這樣的大快人心在安良這裡就全變了味,他茫然而彷徨得不知所措。
「進來。」徐一民的聲音還是和往常一樣:「我在裡面。」
坐在院長辦公桌後面的徐一民抬起眼睛看見安良的時候分毫未覺得意外:「小安。」
安良走到他的面前站住了,對著徐一民點了點頭:「徐主任。」
徐一民將手裡的簽字筆合上了筆帽,指了指面前的那張椅子:「坐吧,有什麼事情坐下再說。」
那張椅子安良太熟悉了,他曾經坐在上面跟安志平激情辯論了許久到底應不應該給蘭明娟的家人賠償款。安志平所說的每一句話,所露出的每一個表情似乎都還清晰可聞可見。
安良這個時候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老人們總愛說的物是人非,原來竟是這麼個意思。
他脫下外套,在徐一民指給他的這張椅子上坐下了,沒有著急著開口。
最後還是徐一民先開口的,他看著安良就像是在看一個晚輩一樣,語氣溫和:「你之前因為身體原因跟醫院裡請了假,現在身體恢復得怎麼樣了?要是還沒有恢復好的話,院裡可以再給你批一段時間的假期…」
「我已經恢復好了。」安良截斷了徐一民的話頭:「謝謝徐主任。」
徐一民因為這個稱呼而沉默了片刻,臉色倒是沒有什麼變化,聲音卻越發低了:「小安,你是不是心裡覺得有怨氣?」
安良還是沒說話,他挑起眉毛看著徐一民。
安良的沉默似乎賦予了徐一民將這場對話進行下去的寶貴契機,他繼續輕聲道:「有一件事我可能說了你也不信,但是小安,你父親是你父親,你是你…我其實對於你,是沒有什麼偏見的。你是四院非常優秀的年輕醫生,醫德醫術都很好…我其實不希望,你父親的事情影響到你的前途。」
安良直到此刻才意識到,最可悲的是,他心裡清楚徐一民說的這些話其實都是真實的。
這種連恨意都無處托放的感覺糟糕透了,讓人像是漂泊在雲端,腳下踩的不是堅實的大地,而是虛幻的什麼夢境。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篤信的東西全成了泡影,確定的謊言最後反轉成了真相。
徐一民凝視著他,聲音中有一絲遲疑的猶豫:「小安,我也知道我現在說什麼都像是不安好心…在你父親這件事情上,我承認我確實是有私心的。但是你心裡也很清楚,身正不怕影子斜,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你父親也的確是實實在在地做出了那些事,才會留下所謂的把柄給別人。逝者已逝,我沒有再去詆毀他名節的意思,可是這些事情你心裡肯定都清楚。」
徐一民往前靠了一點:「但是現在也不時興連坐那一套了,你父親的問題是你父親的問題,跟你本人沒有關係。你好好休整幾天,然後我讓精神科按照原來的模式給你排班,你就可以繼續安心工作…」
「不了主任。」安良說出這句話的時候,身體的反應甚至比自己的腦子還要快地脫口而出。
徐一民沒反應過來:「啊?小安?你要辭職?」
安良突然低下頭飛快地笑了一下,說不清是自嘲還是什麼意味的一個笑容:「我不是要辭職,主任…去滿洲里的支援計劃,我們精神科是不是還沒有確定最終人選?」
派醫生去滿洲里人民醫院是幾個月前的事兒了,就像所有不那麼緊迫的任務一樣,在醫療系統里被無限地拖延了下去,直到今天都沒有徹底敲定人選。這個任務剛被放出來的時候,大家都以為是像從前那樣的支援邊疆的任務,過去辛苦一年之後回來之後就能平步青雲扶搖直上。直到小道消息傳出來,滿洲里那個地方的建設落後,精神科連基礎設施都沒跟上,過去完全不是協助建設,而是開疆闢土從頭開始。這樣一來,本來的幾個意向人選紛紛找理由撂了挑子,撤回了申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