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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9 05:34:09 作者: 西北望
安良在看見秦淮從陽台回來的那一瞬間,曾經以為秦淮真的殺了人。
周之俊似乎知道安良在想什麼,他沉默了片刻:「安醫生,你那麼想小淮,其實不怪你。」
後面的話似乎太難以啟齒了,連周之俊這樣人情世故無一不通的人都要斟酌許久才能慢慢地說出口:「這些話要是讓小淮聽到了也許會覺得寒心…但是他那麼聰明,自己可能也能猜到個大概。在事情剛發生的時候,我和宋平其實也懷疑過是他…殺了劉翰。雖然我們能理解他那麼做的動機,但是小淮畢竟是…所以宋平還去問了他,想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我是不敢去問小淮,我怕他記恨我。」周之俊笑了笑,落在安良臉上的目光明亮:「安醫生,你知道小淮說什麼了嗎?」
周之俊的聲音分明不大,落在安良的耳朵里卻像是天邊盛開的那一朵煙花的呼嘯聲:「小淮告訴宋平…說他如果殺了人也沒什麼不好承認的,但是他告訴你說劉翰是自己跳下去的,那就一定是實話。因為,」周之俊重複了一遍秦淮和宋平說的話:「『我對誰都能撒謊,但是我不可能再對安良撒謊了』。小淮告訴宋平,他對你說的,一定就是事情的真相。現在法醫報告出來了,看來也確實如此。」
周之俊笑了笑:「安醫生,劉翰真的是自己跳下去的,小淮沒有對你撒謊,你可以相信他。」
安良覺得心裡是一種難以言喻的酸澀,他不知道秦淮是抱著什麼樣的心情和自己,和周之俊,和宋平說那些話的。
他沒有長篇大論地替自己辯解,即便知道身邊最親近的人對自己都還有疑慮,秦淮也只是選擇了慣常的沉默。他似乎天生就不知道要如何為自己開口,命運加諸什麼在他身上,這人都能默不作聲地領受。
可是安良不想秦淮這樣,他想讓秦淮能夠為自己開口,想讓秦淮能夠在他面前永遠理直氣壯而不是小心翼翼。
他希望秦淮能夠成為一個純粹而快樂的人,即使也許到那一天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周之俊替安良倒了半杯溫熱的牛奶:「有的時候真的是要謝謝你,安醫生。」
安良沒有伸手接那杯牛奶,他的心裡另有一樁事情化開了濃厚的疑云:「可是劉翰為什麼要自殺呢?他是來報復…我爸的,怎麼最後會自殺了呢?」
劉翰刺傷安良的那幾刀就算被警察抓了也只不過是個故意傷害,坐一段時間的牢出來後還有的是時間給安良留下後半輩子的擔驚受怕。報復未盡,怎麼捨得去死?
聽他提到安志平的名字,周之俊的臉色有些難看。但是他接下來說出口的話,卻讓安良難以置信:「安醫生,你父親這個人…確實不是一個那麼好的人。可是在劉翰的這件事情上,他應該是無辜的。劉翰不敢面對的,其實是他自己而已。他沒有辦法接受,他的兒子是自己害死的這個事實。」
周之俊講故事的功力並不好,卻也不至於開口千言離題萬里。在他簡略的敘述下,安良很快就明白了當年在酉陽,究竟發生了什麼。也明白了那些詭異的不合理之處,都是一個走投無路的父親在自我保護地欺騙自己。
在精神病理學上,也有過自責太重,重到了當事人無法背負的地步便會轉而尋求合理化的替罪羊以減輕無處不在的痛苦的先例。這些病人們會因此產生妄想和難以分辨的虛幻現實,嚴重的時候會活在自己所構想的世界裡,並對腦海里自己賦予特定事物的解釋深信不疑。
這是人類的大腦自我保護的本能,讓我們不至於被悲傷和自責擊垮。但是這樣的病人會一直在虛幻與現實的分界線中掙扎,偶爾意識清明的時候,會想起自己的所作所為,而對於當下的環境節點更加無法接受。劉翰的自殺,應該就是虛幻與現實交界時的天光乍破,摧毀了他最後活下去的意志。劉翰的兒子是先天性的心房缺失,這種疾病的患兒即使是生活在富裕家庭中,醫藥費也是一筆不能忽視的巨大開銷,更何況是劉翰這樣的普通農村家庭呢?
在孩子出生的一年之後,劉翰的妻子就離開了家鄉去打工,從此以後音訊全無。一個先天性心臟疾病的患兒對於一個農村家庭來說,是難以想像的負擔。安良曾經見過這樣拋棄孩子的先例,他卻無法站在道德的制高點上去指責這一行徑。
未切身地經歷過他人的苦,怎麼會知道人生的苦楚有多麼難以背負呢?
然而劉翰大約是沒有聽村里人的勸告放棄這個孩子的,他與自己的父母一起拉扯著孩子長大,倒也有驚無險地長到了六歲。
五六年的好時候讓他產生了一些妄想,也許自己的兒子真的能平平安安地長大成人。
但是老天爺大概不會費神去眷顧普通人,隨著患兒的長大,對於心肺功能的要求逐日提高,劉翰終於發現,自己先天性心房缺失的孩子也許真的沒有辦法長大成人了。
普通的凡人在親情與愛意的催動下,也敢產生一些與天抗爭的勇氣。
在接下來的幾年裡,劉翰將家中的地承包給了別人,帶著孩子來了重慶。他一邊靠做外賣員打工,一邊帶著自己的兒子在重慶市的醫院裡尋醫問藥。
安良知道,兒童先天性心房缺失幾乎可以算得上是不治之症了。除非不計成本地保孩子一條命等到可以心臟修復或是移植的年紀,否則的話尋常的吃藥打針幾乎是無濟於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