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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5頁

2023-09-19 05:34:09 作者: 西北望
    安良什麼話也說不出來,指責的,寬慰的,諒解的,怒罵的,他都說不出來。

    他不願意相信自己的父母是這樣的人,可是秦淮說的每一句話他都知道,是真實的。當年那些細小的瑣碎的細節,那些不足為外人道的日常,此刻都成了佐證他的話的一道道牆。安良知道,秦淮沒有撒謊。

    可是他不能理解。

    凡人在面對超越自己認知的事情時,首要的反應便是痛苦,而後是否認,接著是不理解,最後是平靜的茫然。安良此時此刻,就不理解自己父母的所作所為。

    然而冥冥之中卻似有一條看不見的線,將過往與此刻串聯,安良看見了他之前刻意忽略的細節:他爸之前那麼熱切地讓他走行政的路子,難道安志平不知道安良的心思在臨床上嗎?他知道,可是他不在乎,因為他覺得,這一次的事情不像是從前「安良的那些興趣愛好」,可以被他輕輕揭過。這是他老人家覺得,安良的前途大事,所以他寧願違背自己兒子的意思,也要送安良走上一條他為兒子選擇的康莊大道。

    這樣一個對於仕途有著近乎狂熱的熱衷的人,他能安心紮根在門診做一輩子的主刀大夫嗎?

    也許對於安志平來說,多年所學並非是為了治病救人,而是有一技之長傍身,能夠幫著他扶搖直上。安志平出身寒門,不可能靠著家中的權勢擠入他想進去的那個圈子,那麼他就需要成為一個「有用」的人。哪怕這所謂「有用」的背後,有並不那麼見得了光的細節。

    安志平成為了一個「有用」的人之後,下一步就是要讓自己的妻子也成為一個「有用」的人。就像秦淮說的那樣,安良的父母,一個見證著他不堪的過往,一個斬斷了他幻想過的未來。

    然後秦石漢死了,唯余安良的父母他們手上不沾一滴血地心安理得地退了下來,享榮華富貴而不必擔心牢獄之災,天底下比這再划算的買賣也怕是沒有的了。

    這一本萬利的生意,犧牲的只不過是一個少年人的人生。若不是命運兜轉翻弄,這個少年人將會永遠被埋在深淵之下。

    只要他們不低頭看,就看不見將死的冤魂在徹夜難眠。

    可是命運也許終於對著秦淮發了一次慈悲,他遇見了安良。

    天真的,純潔的,善良的,對於這一切一無所知的安良。

    「你

    第一次見到我的時候,是不是就已經知道我是誰了?」安良抬起眼睛,看著沉默的秦淮。

    出乎他的意料,秦淮輕輕搖了搖頭:「你是說,在看守所的那一次嗎?」

    安良點了點頭。他想要知道,是不是自己在推開會見室那扇門的時候,就已經走入了獵人設好的陷阱。他自己覺得自己可悲極了,到了這樣的時候,還想要抓住一些無人在意的證據,來佐證真心並未完全枉費。

    秦淮看著他:「說實話,那一次之前我其實不知道你是誰。重慶那麼大,有那麼多公立醫院,我怎麼會知道申請表交上去分配下來的是哪個精神科的醫生?可是那天你走進來,身上的白大褂一看就是剛剛套上去的,有一個袖口還沒卷好…然後你告訴我們,你是來自四院的安醫生…那一瞬間,我其實就有了預感,知道你可能是安志平的兒子了。四院,又姓安…然後我讓我師父的朋友去查了一下,並不難查到你和安志平之間的關係。」

    「那個周末的晚上,在燃燒酒吧,你不是碰巧遇見我的吧?」安良聽見自己輕聲道。

    秦淮搖了搖頭:「我查到你家住哪兒之後,其實那個周六我在你家的樓下站了很久…我也不知道我去幹什麼,是不是想要和你說什麼話…可是還沒等我想好,你就下樓了…我跟上去的時候你其實沒發現我,然後我看見你去了燃燒酒吧。」

    燃燒酒吧,只要住在江北區的人都知道,那是個什麼地方。

    「我其實進去的時候心裡覺得挺諷刺的…韓建林對我說那些話的時候,有沒有想過自己的兒子也是她嘴裡的變態呢?然後我看見了你坐在卡座上,那裡的人那麼多,可是你看起來特別安靜。」

    安良無法控制地注意到,說起這一段的時候,秦淮臉上的神色堪稱柔和。

    秦淮對他一直都是溫和的,可是這樣柔和的神色還是

    第一次在他臉上出現。就好像飢腸轆轆逃難多時的難民在水源邊看見了一隻受傷的小鹿,收起了自己手裡的匕首,輕輕地將那隻小鹿抱在了懷裡。因為那是他唯一見過的好東西。對於秦淮那說,那也是他為數不多的好的回憶。

    若不是後來太不堪,那本該是一場巧合的開端。

    「然後你發現我是同性戀之後,就決定用我…來報復我父母?」

    安良的這句話沒有得到回答,他的話落到了面前的這一片黑暗之中,許久沒有被秦淮接住。

    安良幾乎以為他不會回答自己的這個問題了。

    秦淮再開口的時候,聲音嘶啞得讓人聽不清:「安良,如果我說,和你在一起的這麼久時間裡,我曾經想過一切就這麼算了,我們就好好的在一起…你相信嗎?」

    安良的那一句相信是脫口而出的。身體先於意識而行,他覺得丟人極了。就好像到了這一刻,自己還依舊被秦淮捏在手心裡。所有的掙扎都是徒勞,所有的不甘都是枉然。

    然後安良意識到,這兩句話說的其實就是秦淮的前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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