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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9 05:18:38 作者: 南方赤火
    夏偃又氣又笑,在她懷裡發抖。沒想到躲過了初一躲不過十五,他幾次三番的違法亂紀,王宮裡瞞神弄鬼,大軍里全身而退,沒栽在荊國,沒栽在徐國,卻栽在眼前這雙柔弱無骨的手上,連本帶利地懲戒了回來。

    又一波鹽水。眼前天旋地轉,全身好像要裂開,魂魄從皮囊里崩出來,往天上悠悠的飄。咔嚓一聲輕響,他無意識地雙手握拳,攥碎了手裡的陶杯。

    她可真是……毫不手軟。

    對別人,對她自己,都一樣。

    「痛……」他不裝了,哀嚎一聲,「要攥著你的手才行。」

    他也不知道這後一句話是哪來的靈感。他是沒媽的孩子,從記事起,有什麼病痛都得自己扛灩。

    但因著今日的痛苦,讓他終於從記憶深處,撈出一點陳年落灰的溫馨場面,重新學會了怎麼撒嬌。

    赤華忍不住一笑,順他的意,果然攥緊了他的手。他立刻反手一握,反而把她一隻玲瓏細手包起來八分。粗糙的掌紋,貼著她手背淡淡青筋,輕輕摩挲。

    赤華莫名其妙的臉熱,想抽出手,又覺得自己已點頭了,總不能出爾反爾。想再用鹽水澆他一下子,手上卻有點沒力氣了。

    她一個勁兒的告訴自己:他還是個孩子呢。小孩子這樣,多正常啊。

    第 25 章

    夏偃在十八般煉獄裡滾了三四天, 終於一點一點脫身。

    在某個微風徐徐的早晨,他從蒸騰的岩漿里掙扎出口鼻, 用力呼吸一口清涼的空氣, 認清了東南西北上下左右。

    低頭一看, 自己身上暖融融的, 蓋著那件狐裘領子。赤華在他身邊抱膝而坐,睡得正熟。

    她小巧的鼻翼點在膝蓋上,不時翕動一下,羅裙的布料被她吹得一皺一平, 好似瀲灩水波。

    這幾日一直靠她看護。雖然她照顧起人來並不熟練, 但對夏偃來說,已經像是天宮三日游,飄得他找不著北。

    她學東西學得很快。汲水、燒水、拾柴、鋪床、編織繩索,已經做得像模像樣。但代價也不小:她的白嫩的手背上有幾道荊棘劃出的血痕,衣襟裙擺撕出了小口子,眼睛下面兩圈青黑。

    可即便是淪落至此, 她也從未放棄了儀容:一頭秀髮始終打理得乾淨,用手指梳通順,一絲不苟地挽成簡單的髻,插上白玉質的笄;她每日早晚都去溪邊潔面,也許還曾擦淨身體,因為夏偃注意到, 她回來時,袖子裡的肌膚總是潮濕的;無事時, 她找來粗糙的石塊,慢慢將斷了的、沒斷的指甲一一磨平,露出圓而輕巧的指尖,碰他身體的時候,也不會劃得疼了。

    夏偃扶著鈍鈍的腦袋,暗罵自己不爭氣。怎麼以前都皮實得像塊磚,偏偏這次遇上她,燒得空前絕後,讓她見識了最狼狽的樣兒。

    他忽然全身一震,想起一件極其致命之事:這幾天裡,他如廁是怎麼解決的啊……

    這個念頭像一股泥石流,把他重新衝進火焰山。他捂臉往地上一坐,思維罷工,拒絕深入思考這個問題,又昏睡過去了。

    *

    赤華被他的動靜弄醒了,一睜眼,夏偃沒好好躺在鋪位上,反而以一個奇怪的姿勢蜷縮在一個樹樁後頭,臉上神色不太好解讀,似乎是痛苦得快哭了。

    她默默嘆口氣,心道,這孩子又逞強了。

    這幾天他高燒,吃喝睡覺都靠她照顧,唯獨如廁這事,死也不讓她靠近,非得自己搖搖晃晃站起來,還一走走老遠,不知藏哪兒去。赤華臉皮不厚,當然順水推舟,放他自生自滅,但每次不免捏著一把汗,生怕他倒在哪兒起不來;直到看見他頭重腳輕、踉踉蹌蹌的回來,才連忙過去扶一把。

    此時此刻,看他這倒地的姿勢,估計是又想「自力更生」,奈何心有餘力不足。

    她忍不住樂了,蹲下拍拍他肩膀。

    但她不敢用力,拍得太輕揉了,夏偃沒睜眼,反而哼哼兩聲,大概覺得挺舒服。

    她還想換個姿勢叫他,忽然卻耳尖地察覺到,不遠處的樹林裡,似乎有……什麼別的聲音。

    人聲。有人在說著什麼。

    赤華剎那間寒毛直豎,也顧不得溫柔了,脫口大叫:「阿偃!」

    荒山野林雖然陌生,但有夏偃在側,她也並不是很怕。但人聲是頭一次聽到,她縱然再無經驗,也不難猜測,應該不會是什麼好事。

    她順手抽出鐵劍,卻不知該指向何處。

    夏偃睜開眼,卻沒動地方,耳朵貼地,聽了一陣,撲哧一笑。

    他的嗓音尚且粗啞,低低的安慰她。

    「別怕,不是人。是一種叫琴豕的獸。它慣會模仿別的聲音——鳥獸、人聲、雷雨、風霜之聲,它都會。這東西溫順膽小,不傷人。平日裡也罕見,想來整個柘林里也沒有幾頭。今日聽到,是好兆頭。」

    赤華半信半疑,「真的?我沒聽說過。」

    她隨後自己笑了。深宮裡鎖了這麼多年,認識的鳥獸屈指可數。跟夏偃比,她可不是沒見過世面的土包子麼。

    再仔細聽聽,那「人聲」果然含混不清,重複著一個調調,越聽越像獸音了。

    她終於放鬆了手臂,將鐵劍插回鞘里。

    夏偃目不轉睛地看她動作。她手指極白,握在磨損青灰的劍柄上,對比強烈,好像陰霾的雲朵中,棲著一隻潔白的飛鳥。

    但她的動作生澀無比。劍鞘對了幾次才對準。夏偃看得提心弔膽,生怕她用那劍刃誤傷了自己。最後終於還劍入鞘,他猛出一口氣,比赤華還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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