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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9 05:18:38 作者: 南方赤火
    她嘆了口氣,忽而回憶鮮活,憶起當年在「將軍府」避風雪的夜晚,那個機靈皮實的小孩。他當時也是瑟瑟發抖,同樣用這種近乎哀求的目光看她,好像她下一刻就會憑空消失。

    赤華出神了好久,胸中似乎養了一隻螢火蟲,繞著她的心口飛來飛去,最後停在某個地方,微弱地照亮了一個她此前鮮少涉足的念頭。

    她孤獨慣了,不喜歡跟別人有人情上的瓜葛。她不止一次問夏偃,如此不計個人安危的幫她,到底是為什麼,他到底要什麼。

    她口中雖不言,但早已暗下決心,不管他如何答,不管他要什麼異想天開的東西,以後一定要想辦法弄來,滿足他。

    可他每次都簡單回答:不為什麼。不要什麼。

    幾個生硬的單字後面,是明顯咽下肚去的、他自己也急於藏匿的理由。

    她並非覺得十六歲的男孩子不懂情愛;就她自己,當年十五歲,荊曠對她什麼心思,她心裡如同明鏡,一清二楚。

    可夏偃不一樣。當年初遇他時,他對她便是這種神色和態度。當年他才十二歲,難道也和現在一般心思麼?

    她覺得這事不太可能,甚至有些可笑。

    她始終認為,自己何德何能,生了副中人以上的皮相,就妄想著被萬人所迷了?

    沒錯,這孩子也許確實曾迷過自己,但他所迷的,大約是她的狐裘、馬車、脂粉、釵環、身邊的僕從、身上的香氣。

    反正不會是她這個人。赤華有自知之明,自從扮演公子瑤以來,她說的假話比真話多,假笑比真笑多,喜怒哀樂都按照既定的程式走,從不敢肆意任性地活出一個錦繡韶華的樣子。

    這樣一個無趣、虛偽、淡漠的女人,讓人見色起意倒是有可能,但誰會愛呢?

    陶罐里的水終於咕嘟咕嘟的開了,赤華起身去取,快刀斬亂麻,切斷方才所有的胡思亂想。

    *

    陶杯盛開水,吹了又吹,自己又試了一口,這才用力托起夏偃後背,遞到他嘴邊。

    「阿偃,飲水。」

    讓人服侍了一輩子,頭一次親手服侍人,還不太熟練。一半的水灑在他臉上,她用袖口蘸干。

    然後換了個姿勢。實在是托不住他後背,乾脆跪坐到他身側,將他半摟在懷裡,讓他靠著。

    夏偃也就乖乖靠著。熾熱的呼吸吹在她手腕上,吹得她癢,心頭慢慢柔軟起來。

    半杯水進肚,夏偃總算有點枯木逢春的意思,咬著空杯子捨不得放,明顯是沒喝夠。

    赤華便要再給他盛一杯。他卻拽著她衣袖,忽然埋首在她懷裡,昏昏沉沉的叫:「阿母。」

    赤華渾身一抖,頭一次,就這麼讓男人沒遮沒攔的抱著,卻沒有推拒的心思,反而把他摟緊了些,輕聲說:「這兒有我呢。」

    她忽然感到一陣理所當然的釋然,心頭大石落地。這孩子從小是孤兒,對她的那種鍥而不捨的依戀,是不是因為把她當成了母親?她一廂情願地推測,是不是自己跟他母親生得相似?

    如果是這樣卻好,那倒省了她猜來猜去。

    她再放低聲,柔柔地勸:「先放開我好不好?我去給你再盛些水。」

    夏偃固執不放手。他全身燒的軟綿綿,力氣卻沒打折扣,兩隻手臂收得緊,好像燙紅的火圈。

    仿佛是那半杯水給了他力氣。他吹氣在她鎖骨上,含含糊糊的說著什麼。

    「我很小的時候,阿母丟下我走了。我父親安慰我說,她是九天仙子,下凡只是遊歷,遲早會回去的。」

    赤華輕撫他額頭,拭掉他髮際一層薄汗。一瞬間想起,當年那個小流浪兒,見到自己的第一句話很是莫名其妙。他問:你是仙子嗎?

    「後來我當然知道父親是在哄騙人。」夏偃鼻音深重,「世上哪裡有什麼仙子……可有一日,我看見一個人,我又覺得,也許真的有仙子,父親沒騙我。」

    赤華閉眼,心中那塊大石頭忽然又浮了起來,讓她心煩意亂。

    他說話含著熱氣,尾音拉得忽長忽短,每說一個字都無比困難,像是掏空他僅存的精力。

    然而卻一點也不像是胡話夢話。反而像是排演了很久,重複了很久,藏在心底很久的話。

    今日一病,胸中的鐵鎖燒融,這些念頭就像鎮不住的妖,迫不及待地湧出來,禍害人。

    夏偃苦笑,睜眼看那一簇橙黃色的火。火光映在他眼裡,拉出跳躍的細絲,一雙黑眸仿佛脆弱的琉璃,隨時都可能無端迸出水來。

    這些話,唯有趁此時說出來,才不至於引她反感吧?

    他在她衣領上擦擦濕漉漉的眼角,低聲問:「所以……你什麼時候拋下我,回到你自己的世界去?」

    赤華語塞,如夢方醒,握杯的手有些顫。

    夏偃隨後自己笑笑,聲音低得幾不可聞:「無妨。我知道你總會走的。我不奢求太多……但,你能不能別……別整日把分道揚鑣掛在嘴邊嚇唬我?」

    赤華用指尖擦擦眼角,有些不理解這種奇異的少年心思,卻又覺得,再多問一句話也是多餘。

    她低頭在他耳邊,輕聲說:「我……」

    夏偃雙眸一亮。

    但赤華卻退縮了。她想說「我不會丟下你」,但衝動只持續了一眨眼工夫。她生性謹慎,不敢做出永久的承諾。

    她眼看那明亮的雙眸轉為暗淡,夏偃固執等著,手中緊攥她腰間玉佩的流蘇,修長的手指,不安地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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