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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9 05:18:38 作者: 南方赤火
    此時卻多了一襲潔白的狐裘領子。清冷的月色浮於其上,凜然生輝。

    赤華伸手拂過柔軟的毫毛,那上面仿佛依舊貯著清淡的木蘭氣味——她十五歲那年,喜在身上佩木蘭香。

    那領子裡裹著一副小巧玲瓏的鐵短劍,一片新鮮的銀杏樹葉,上面讓人用炭筆地寫了兩個稜角分明的字。

    「珍重」。

    赤華用力咬唇,咬不回奪眶的淚水。幾年來她不記得自己曾哭過,此時卻淚水決堤,撲在榻上,痛痛快快地慟哭一場。

    *

    夏偃靠在一顆銀杏樹底下,仰頭收淚。

    眼中是高高的象台,台階上燈火明滅。隱約可見忙碌的人影,在準備明日婚禮的裝飾。

    他心裡極空,空得絞痛。送出那狐裘領子,好像連自己生命的一部分也送出去了。懷裡癟兮兮的,總覺得缺一顆心,一起一伏間,了無生氣。

    他左右看看沒人,也哭了一小會兒。

    原本只是個輕易而許的諾言。也許只是赤華的一句玩笑話。但正如久盲之人忽然窺見一束天光,他憑著與生俱來的那點逐日的本能,鍥而不捨地追在那光後面。

    而現在,那束光也逐漸暗淡下去了。其實她若不介意,他很樂意就這麼一直守護在她身邊。但現在她貴為一國宗婦,身邊萬千戈矛,怎麼可能再需要自己。

    她是那樣堅決——讓他離開,不需要他的陪伴。

    在夏偃心中,她的話就是金科玉律。她的心意,自己沒有質疑的資格。

    夏偃想,自己也該繼續正常的生活了。但正常的生活應該是什麼樣子呢?他想不出來。

    父親是個安貧樂道的君子。十二歲以前,他東一榔頭西一棒子地學了點詩文道理,沒想過自己長大後要做什麼,也從來不知家門二十里外的模樣。

    後來驟然失怙,他變成了喪家的麻雀,每天精疲力竭地飛,只為啄一口人家的剩飯。從沒想過第二天吃什麼,沒想過下個月該去哪兒。他覺得人和蒲公英也差不多,飄到哪兒,沒了力氣,也該入土了吧。

    直到遇見赤華。他的人生里才突然有了「目標」這兩個字。儘管是個很可笑的目標。

    他意識到,要生存,要吃飽,要長大,要變強,要存錢,要學會識人,要認清自己腳下四通八達的道路。

    要攢著一條性命,才能再見她。

    因著這個信念,他不再流浪——雖然每日仍是漂泊不定,在外人眼裡看來,他也還不過是個沒戶口的流民。但他心裡清楚,他夏偃,從此是個不一樣的人。

    他種地,給人打零工,做過小商販,也當過拿錢賣命的傭兵,練就了一身雜亂的本事。

    這些本事,其實也無甚大用,只是讓他變得很不容易死,可以適應任何環境。

    但此時此刻,他不知自己能拿這些本事做什麼。

    他看到象台上華燈漸起,紅色的宮燈散發溫熱,在周圍激出一圈纏綿的霧氣。奴僕們忙忙碌碌地往上抬東西——箱籠、桌椅、菜餚、禮器、卜筮之具。象台很高,抬東西的人需要歇兩三次才能登頂。

    他再看那台頂的樓宇。赤華不知在其中哪間屋子裡,沐浴梳妝,乖巧等待。

    他按照自己所知,想像著她成婚的步驟,隨後又覺得自己太無聊。有這工夫,還不如祈禱太子景龍日後能對她客氣點。

    夏偃覺得是時候離開徐國了。但身體卻懶洋洋地不想動。

    夜色由藍變黑,愈發暗淡,漫天星辰輪番登場,郊外的鳥獸蠢蠢欲動。不遠處,一叢葦草突然劇烈地搖晃一下,嘩啦啦一響。

    *

    夏偃全身驚跳,銳利的目光一掃,肩膀的肌肉放鬆下來。

    「黑熊……你怎麼來了?」

    葦草裡頭鑽出一個滿頭草屑的男人來。其人名叫「黑熊」,人如其名,又黑又熊。

    但是能打。

    黑熊撲棱著頭髮上的異物,順帶薅下一把紛紛揚揚的頭皮屑,又從腰間擼下個盛水的皮袋子,丟給夏偃。

    夏偃接了,地上抓把草擦擦,才仰頭喝了一口:「多謝。」

    「頭兒,也該走了吧?」黑熊說。

    沒回音。夏偃依依不捨地看象台。

    「耽擱這麼多天了,徐都的兵都是他媽的獵狗,咱們兄弟都是偷偷越境進來的,藏不住啊。」

    夏偃這才用力點點頭,想說什麼,卻又忘了。

    ——當然不可能孤身一人的來「守護」。他再自負也不敢說這種大話。

    從再次接近赤華開始,他從手下的隊伍里,選出最可靠的幾十人,潛伏身邊,必要時予以援助。

    當然都不是什麼精兵強將,而是良莠不齊的、跟他一般命運的可憐蟲。四年來,流離失所的百姓不只他一人。有的是迫於戰亂,有的交不起稅,有的是被貴族侵占了田地,有的被人設計為奴。

    這些人,被貴族和地主們所厭棄,稱為「「流民」 或者「野人」。

    從他們當中,夏偃一步步脫穎而出,成了這些人的領頭。

    黑熊年紀比夏偃大一倍,但他對這小子心悅誠服:多少人活著只是為了吃糧食;而他呢,他心中似乎始終有個不滅的信仰,讓人敢於託付。

    而且他有底線。別的有組織的流民,沒三五月就墮落成無惡不作的強盜,被鄉里鄉親人人喊打,最後多半不得善終;而他,劫富濟貧也做,無主之財也取,甚至偶爾從戰爭中牟利——但絕對做不出來諸如從小孩手裡搶吃食、搶柴火,或者欺負過路少女這種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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