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頁
2023-09-19 05:04:26 作者: 露木七月
因此他同樣回憶不起第一次見到向詩是在幾歲,只是碰巧住在同一棟樓,不知不覺就開始一塊兒玩了。
他住五樓,自己家在七樓。小學是同班同學,初中一個學校,進了高中分開,然後付晶就搬家了。
上學放學自然是結伴而行的。小學等著他上樓來敲門,初中在自行車棚裡面對面地打哈欠,高中向詩念的是寄宿制學校,被迫變成一個人以後他還特別不習慣。
付晶是很喜歡和向詩在一起的。但他說不清這種喜歡最初誕生的契機是什麼,可能是由於向詩的言行舉止比較像大人。
他的媽媽駱嫻,跟向詩的媽媽白茹關係很要好,家長們閒聊時往往以分享自家孩子幼年的糗事為樂——反正難堪的不是他們自己。
他本人是早就忘得一乾二淨了,然而駱嫻最津津樂道的幾個段子,不外乎於:
去向詩家玩,一到要接他回家,付晶都會哇哇大哭,賴著死活不肯走,嘴巴里說著「不要不要」,弄得兩家大人十分尷尬。
小時候付晶覺得向詩的爸爸很可怕,有次待得時間晚了,碰到向爸爸下班回家,一聽到開門聲,他就躲到桌子底下去不出來了,非要向詩哄著他,他才肯勉為其難地露出個腦袋。
同一個小區裡的小朋友會互相交換玩具,如果向詩換了別人的沒換他的,付晶會生氣。
雖然對於這些事件的真實性,他始終保持懷疑態度,不過兩個人性格合拍這一點倒是真的。
向詩屬於那種,即使不了解你喜歡的東西,可只要你願意講,他就會認真傾聽的類型。所以付晶什麼事都愛告訴他——也許其他人不一定能理解,但向詩肯定能,況且他還那麼聰明。
·
人生的第一個低谷降臨在青春期:付晶變聲了。
校園裡的評價體系是非常單一的,成績好即是一切的權威;而他對於學習的興致向來不怎麼高,得過且過罷了。
只是每次搞合唱比賽、文藝匯演,付晶總是會莫名其妙地被老師挑走,要麼是當主持人,要麼是站在最前排的中央伸著脖子唱歌。
所有人對他的第一描述,都離不開「聲音好聽」;有時候在家裡接電話,還會被父母的朋友隔著聽筒誇獎。
他自己不明白其中緣由,可隱約察覺到同學和老師會因此對他刮目相看,走在學校里也經常被不認識的人搭話,說在台上見過他。
那是一種很奇妙的體驗,明明未曾做出過任何特殊的努力,全世界卻在迫不及待地告訴他:你跟別人不一樣。
對付晶來說,這是他在學校里確立自我價值的重要紐帶。而這根紐帶,在十四歲那年殘酷地斷裂了。
有人在他的聲帶上打了個死結。
那種感覺,類似在喉管里倒進了鋒利的玻璃碴,又似揚起一把蓬鬆柔軟的鵝毛,羽毛尖兒蹭到他喉嚨口最脆弱敏感的部位,不知疲倦地飄來拂去。
高音是發不出的,假聲更加不行,只要一唱歌,不是走調就是擠出一連串令人發笑的古怪音色,令人聯想起壞掉的收音機,或是漏了氣的風箱。
付晶原本是個很喜歡說話的人,自那以後性情大變,別提講話了,連出聲都不樂意,害怕周圍人會取笑他,一如當年讚美他那樣。
一頂短暫加冕的皇冠,到了時限就會被無情地摘除。
也是從那個時候起,付晶感到自己純淨水般簡單的生活里被混入了水銀:他開始懂得什麼叫做失去的沉重。
他的性格變得有些古怪,喜歡聽小眾的音樂,熱衷於在自我標榜的特立獨行里搭建起自尊,似乎這樣就能找回那頂遺落的皇冠——因為耳機里的那些人,綿長地延續著他一度破裂的美夢。
初中生里喜歡聽地下樂隊的人極其稀少,難得碰到有相同愛好的,自然而然就相互認識了。
那應該是一個周五,高年級的幾名學長說晚上要結伴去泰坦女王看演出,問付晶去不去。他立刻答應了,仿佛舉起了擺在洗手台上的第一把剃鬚刀。還為此特地找去了隔壁班,想要邀請向詩。
付晶知道他的座位,課間悄無聲息地從後門摸進去,倒數第二排:他在給別人講題。
尚未走到近前,眼尖的同學就用手肘擠了擠那個人,拼命使眼色。
向詩既不問來人是誰,亦不回頭去看,只是迅速地將筆和本子收拾好,又拍了拍衣服上的橡皮屑。
兩人默契地轉移到了走廊上。
松市是座沿海的小城市,他們的學校同樣小得一望即知,而兩人當時所處的世界,比這所學校更小。
付晶盯著窗外靜止畫一般的景色,壓低音量喊了聲:「向詩。」
他始終難以習慣現在這副生鏽的音色,剛開口說話時非常小聲,如同瑟瑟發抖的雛鳥。
「不行。」
「我什麼都沒說?」
「你在學校里找我一般沒好事。」——比如抄作業。
向詩用餘光若無其事地掃他一眼,付晶便被堵得啞口無言。
「哎呀,你聽我說。」
他著急地繞到了向詩的正面,開始解釋起找他的原委,說著說著,不由自主地就恢復了正常的音量。
「就在梅子海岸附近。不遠的。」
「我不去,但我可以幫你跟駱阿姨編藉口。」
向詩的眼睛沒有笑,唇角卻分明彎了起來,「就說我們倆放學一起去踢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