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頁

2023-09-19 04:37:18 作者: 坡西米
    「你還活著呀。」 她的聲調很奇怪,高亢,卻不尖銳,勉力維持鎮定。

    他卻靈敏地捕捉到了裡面的哭腔,頓時心痛不已。怎麼可能不難過呢,他知道的,一個人突然蒸發了四年,音訊全無,消失前還發了那樣一條信息,是個人都會瘋掉吧。可是預想歸預想,真的看到她這幅強撐的模樣,他很想甩自己一個巴掌。不帶這樣欺負人的,郁謀。

    「對。」 他臉帶抱歉地說。抱歉的笑都笑不出來。

    她試圖平靜冷靜,於是她什麼都沒再說,鼻腔到喉嚨開始因為充血又酸又噎。說話的話,很可能會哭出來。於是她深吸幾口氣,忘記自己穿成這樣,忘記自己還光腳,緩緩緩緩地走去浴室。接水,擠牙膏,刷牙,漱口,然後麻木地扭開熱水龍頭俯身洗臉。

    遠遠超過洗臉的正常用時。水一遍遍沖刷眼睛,她想自己應該是清醒了吧,不該是做夢了吧。可為什麼,他還跟過來站在一邊看著自己呢。

    郁謀不知道說什麼。那句對不起令他懊悔不已。他看她彎腰的背影,長發順著兩邊垂下來,干擾她洗臉,她幾次三番將頭髮別到耳後,頭髮還是會滑下來。他的手指動動,卻沒伸過去。

    洗手台前一面鏡子,他從鏡子裡看她賭氣般把臉全部搓紅。有些水珠順著脖頸往下淌,他看了一會兒水珠,直到水珠淌到不合適的位置,他就收回視線,並沒有看見其他包裹在睡衣里晃啊晃的白白事物。

    等她直起身,他還擋在衛生間門口發呆。門口很窄,她往外走,不想同他講話,生硬地去擠,肩頭蹭到他胸膛。他反應過來,側身讓了一下。她的頭髮因為靜電的緣故有些許粘在他的胸膛上,他低頭看了那裡好久。直到她走到足夠遠,頭髮不再沖他招搖。

    她其實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麼。只知道其實自己捨不得立馬趕他走。可是也並不想說話。不想理他。

    於是施念坐到餐桌前開始吃昨晚買的豆沙包。面前的餐椅被拉開,他坐了過來,和她面對面,看她靜靜吃早飯。

    「我不想和你講話。」 她說。

    「那就不講。」 他說。

    豆沙麵包的塑料包裝吱吱啦啦。她從底部把麵包擠上來,低頭吃一口,再吃一口,很機械地在吃。

    她愛吃豆沙餡料邊緣的麵包,直接吃麵包沒有味道,吃豆沙又太甜,吃到交界處時則很開心。郁謀觀察到她這個小習慣,不知為何,心碎成一片一片。只不過是個無關緊要的細節而已,他不明白為什麼這麼心疼。可能也許,他想到了一個不太恰當的類比,就像是海嘯巨浪打來時還在小水窪里救一條小魚的孩子。

    他從小丁那裡得知,他離開的第一年,施念徹夜徹夜的睡不著,算著時差給美國那邊他系裡、他導師、大使館發郵件,打電話。他離開的第二年,她一直因為腸胃炎去醫院吊水,吃什麼吐什麼,高燒不下。再之後的一年開始月經不調,出血出半年,去醫院查醫生說是心理作用,吃藥的話管不了太大的用處。最近一年才稍稍緩過來一些,至少體重啊精神啊恢復的七七八八。

    施念聽他講話,聽見那個聲音,眼淚吧嗒一下掉下來。把兩人都嚇了一跳。

    她假裝沒注意,低頭吃麵包,流眼淚。嘴裡幹得很,胃口全無,眼淚斷線珠子一樣往下掉,褐色餐桌上全是圓圓的水珠。

    忘記自己不想和他講話,她開始沒頭沒腦說起來。

    「我給你……導師……發郵件。發十封……全被你們學校……郵箱當垃圾郵件屏蔽……」

    因為哭,所以說話是抽抽的,說幾個字抽一下,淚水混雜著麵包一起吞下去。

    「後來借……借出國同學……的郵箱發……你導師回信……說……郵件里不方便說……電話也有可能被監聽……」

    「他在路邊電話亭打國際長途過來……我聽力不好,一遍聽不清,錄音筆錄下來……和小丁一起扒內容……」

    「我說想去美國找你,你導師不讓……說我到美國只會讓情況變得更糟糕,說不定我都會被拘捕起來,當時他們質疑你的一條原因就是你在 11 年至 13 年期間頻繁國際往來。我說……你是回來找我……你導師說,他知道,但是那邊就是這麼不講理……不管怎麼說,他會為你出庭作證……」

    她狠狠抹了一把眼淚。

    「再然後,你舅舅聯繫你爸爸,你爸爸告訴你爺爺,你爺爺讓你小叔給我報平安,說你回來中國了……但是所有關於你的線索……都在你飛回中國後中斷……他們都猜你可能是被接去需要保密的機關單位……我信……但又不敢全信……」

    「我想不通的是……你即然平安回國了……難道一丁點時間都抽不出來報個平安嗎?就算是說『我回來了,要去出差,其他的不能說』都比不聯繫強啊……分析來,分析去,我把所有最壞的情況都想好了,我想你是不是飛回來的飛機出事了……沒有成功回來……在想你是不是已經死了……」

    她哭到泣不成聲,感覺心臟都在疼,她攥著吃了一半的大麵包,麵包被壓扁,餡都擠出來。

    男人沉默地看了她半晌,看她從嗚嗚哭泣到無聲流淚,抓了一張紙巾遞過去,隨後說起來。

    「給你發消息後,我在機場被抓。躲回衛生間給你發了那一條……關於分手的事……想的是這次不可能輕易脫險。我學的專業本身就特殊,後來博士的研究方向也比較敏感,幾次被我導師以『異想天開』等理由駁回,我知道他想保護我。因為很早之前我就和他說我之後要回國的,他不讓我研究那些,就是怕我做了就沒法回來了。這些我都清楚,或是說,隱隱有感覺。當時在那邊,我舅舅、我導師、還有使館三方的幫助下我才能回來。」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