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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9 04:16:47 作者: 小央
「讓你受苦了。那娃娃去了,是我們沒緣分,沒有辦法的……你的命才最要緊啊。」老太太的肺腑之言中浸透了悲傷,「往後能好好的就好。」
如此覺悟,在那一輩人中自然還是少數。齊孝川的爺爺倒是從此再未踏入過兒子的家門,逢年過節見著他和兒媳都嗤之以鼻,對這「害我們齊家斷子絕孫」的兩個晚輩毫無好印象。
而在不孕不育數年後,他們偶然得到了領養的機會。福利設施里的孩子很多,大多都有先天性疾病,因為條件差,瘦小的不在少數,年紀大了還連話都說不好的比比皆是。剛見到齊孝川時,他被歸納到自閉症患者的行列,和患有唐氏、小兒麻痹或其他疾病的孩子住在同一個十二人的房間。
說實話,那時候,領養齊孝川和他們知識面狹窄脫不開關係。
他們並不清楚自閉症是怎麼一回事,只知道不是智障和身體殘疾,至少比其他小孩好得多。甚至連齊孝川是裝病這一點,他們都一直沒有意識到,單純覺得自己運氣不錯,撿到了個挺省心的便宜兒子。
齊孝川的膝蓋和小腿骨上有幾道不自然的凹痕,都是以前乞討時為了假裝殘疾而留下的。本來直接砍他一條手臂就能解決問題,採生折割並不算新鮮事。但他跟其他被拐的「細蚊仔」相差甚遠。人很機敏,隨機應變能力強,缺胳膊少腿都搞不好造成損失,就連「事頭」都對他有幾分好感,因此逃過一劫。
警方終於著重關注起職業乞丐,逐漸開始偵破案件,齊孝川也隨之獲救,可惜早已忘記來時的方向,依稀殘留的記憶里,也只剩下自己在綠皮火車上被擄走的剪影。人販子多次轉手,期間下落不明的嫌疑人數不勝數,交代的信息也含糊不清。他徹底喪失了回家的可能。隨政府安排轉移時坐的還是火車,這些年來挨過不知道多少打,見識過多少同伴的死亡。渾身傷痕,麻木不仁地立在站台,再聽到火車悠長的鳴叫,出乎意料,已經什麼感覺都沒有了。
乞丐中間,他的外號是「蛤乸」,青蛙的意思。原因是有次差點被其他幫派的人抓,他跳進水裡躲藏到天亮才脫身。最後一次用這個名字是指證的場合,時常來送飯和收錢的事頭婆破口大罵:「蛤乸你不能這麼沒良心,是我們給飯吃你才沒餓死的啊——」進入設施,他也有過一個短時間的名字,姓氏和其他孩子一樣是「黨」,後來出去後才更換。
他對人並沒有什麼信任,也缺乏一切出自積極面的思考方式,人的善意是無稽之談,憑藉獲利的動機行事才合理。就這樣,他一開始並不打算被領養,所以不論誰對他說話都置若罔聞,時不時還故意搞些麻煩,久而久之就被來福利院例行公事的醫生定義為孤獨症。
被領養是歪打正著,但順其自然,居然也風平浪靜。他變成了齊孝川。
他們就近進了一間百貨商場。
齊孝川並不挑食,所以主要還是想看駱安娣的喜好。駱安娣卻也主動說不餓,只在看到冰淇淋店時眼睛亮起來。
「那我去買,你在這裡等吧。」他二話不說就把她安頓下來。
「可是,小孝……」駱安娣其實是想說些什麼的。冰淇淋店主打的風格就是甜美可愛系,尤其最近熱賣的主打產品還是粉紅色的櫻花味外加滿滿當當的草莓味威化餅乾和pocky,此時此刻排成長隊的人們更是清一色年輕女性,化著精緻妝容的女大學生,打扮休閒時尚的女上班族,然而,齊孝川卻好像沒看到似的,又或者說,他根本不覺得自己過去會有違和感,至少不認為別人的目光有什麼重要。
齊孝川走進去,手裡還拿著駱安娣的外套,目視前方看著廣告牌,給人的直觀印象就是為女友跑腿的忠實獵犬,引來周遭一圈濕答答的關注。這架勢太過標新立異,即便忙碌的店員,接待他時也不由得端正態度,很難忽視這樣一位不苟言笑、外貌上乘的男性顧客。
買完以後取餐,整個過程中,他都遊刃有餘,風輕雲淡在眾目睽睽之下回來,將她想吃的冰淇淋遞給她。
駱安娣笑著仰起頭,吃了一口,然後慢條斯理地開了口。她聲音很輕,所以需要齊孝川略微低下頭來。他靠近她,聽到她說:「大家都在看你呢。」
他蹙眉,滿臉嚴肅地反駁道:「錯覺吧?哪有人吃飽了沒事幹盯著別人看。」
「你平時不關心其他人嗎?」她問他。
「為什麼要關心不認識的人?」他的回答是問句,但也和陳述句差不多,況且,最後還有追加,「我看著你就行了。」
駱安娣望著他,緩慢而溫吞地任由笑意延展。她無緣無故地叫他:「小孝。」
而他也應答了,即便這個稱謂給他帶來過不少糟糕的經歷:「嗯。」
「小孝。」她起身,仰起臉注視他。
「幹什麼?」他反問。
她想起了很久以前,他在打工的比薩店擅自違背員工手冊拿冰淇淋來吃的時候。眼下,她把冰淇淋朝向他:「你也吃。」
齊孝川一反常態地搖頭,拒絕得乾脆利落。駱安娣有點納悶:「怎麼了嗎?」他說:「你想吃,我就不搶你的了。」
她一怔,笑容加深,燦爛得令人想要迴避:「你對我真好,就像我媽媽一樣。」
他是突然想起來的,但之前並非沒想過要問。駱安娣和她的家人一起,杳無音訊人間蒸發了這麼多年。兩個人漸行漸遠,走在回去車上的途中。天被暮色覆蓋,茫然而寂寥,月亮來不及升起,繁星點點綴滿夜空。